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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森不知道他追踪的是怎样的一支队伍。是不是那些害羞的男孩子,他们会在夜里敲响你的房门,为士兵们讨一点点米?还是那些整天紧绷着下巴、把亚洲人的笑容视为西方堕落象征的干部?他记得还有那些生性怪癖的家伙,他们因生活所迫聚集在一起四处抢掠,更像是强盗,而不是游击队员。但汉森已经看出来了,走在他前头的这支队伍还算是有点纪律。如果是一帮没有纪律约束的士兵,他们就会留下来把村子抢掠一空。他们会在那儿扎营,大吃一顿以示庆祝。在发现昂赛尸体的第二天早晨,汉森睡觉时特别小心地隐藏自己。

“我有一种预感。”他说。

在丛林里,忽略预感你就会遇到危险。他把自己藏在深深的矮树丛里,还往身上涂了泥巴。睡觉的时候他手里握着左轮手枪。傍晚时分醒来,他闻到了烧木头的烟味,还听得到尖厉的叫声,睁开眼一看,只见几支自动步枪的枪口正对着他。

他说起了那些锁链。丛林里的战士受过训练,行动时向来轻装上阵,可是他们竟然能带着十几套沉重的镣铐走上几百公里——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到现在他都想不通。可是的确有人带着这些镣铐,有人在丛林里清出一片空地,在空地中央打进一根铁桩,把十二个铁环套在铁桩上,再将十二套锁链和铁环拴到一起,这样就可以锁住十二个特殊的犯人,任凭他们被日晒雨淋、挨冻,或是暴露在黑暗之中。汉森描述了那些锁链的形状。说到这儿时,他突然换成了法语。我猜他这是想用另一种语言来保护自己。“……铁链有一根共用的铁杆,上面连着脚铐……我们每个人的一只脚被铐在里面……我被拴在铁链的末端,因为我的脚踝太粗,铐不进去……”

我瞟了一眼那姑娘。她睡得好像比刚才更沉了。简直像死了一样,或者是昏迷不醒。我意识到汉森是不想让她听到不该听的话。

到了白天,汉森继续用法语说道,我们的脚铐被松开,这样就能跪着甚至是爬行,但爬不了多远,因为我们还被锁链拴在铁桩上,彼此的身体也很碍事。只有到了夜里,我们的脚镣被连在营地周围的柱子上时,才能伸开四肢平躺下来。汉森说,可用的锁链的数量决定了特殊犯人的数量,这些特殊犯人全都是从村子里比较有钱的人中挑出来的。他认出了村里的两个老人,还有那个精瘦精瘦、四十岁左右的寡妇,她名叫拉,据说有预言的本事。还有贩大米的刘姓三兄弟,他们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其中一个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因为他蜷着身子倒在锁链上,活像一只没毛的刺猬。只有他的抽泣声证明他还活着。

汉森最害怕的事就是被俘虏,他怎么样?他对锁链是什么反应呢?“我是为了玛丽才戴上锁链的。”他的法语说得很快,语气里透着警醒,我越听越感到佩服。

不算特殊的犯人被关在空地边缘的栅栏里,时不时就会有一个人被带到或是拖到司令部,在一座小山坡后面看不到的地方。审问的时间不长。几个小时的尖叫之后,就会传来一声枪响,丛林又恢复令人不安的宁静。被带去审问的人没一个回来。包括玛丽在内的孩子们可以到处转转,但他们不能接近犯人,也不能爬上遮挡住司令部的那座山坡。胆大的孩子们一路上已经和年轻的战士混熟了,经常围着他们转来转去,想帮他们跑跑腿,或是摸摸他们的枪。

但玛丽从来不跟任何人待在一起。她坐在柱子另一边满是尘土的空地上,从早到晚都守望着她的父亲。就连他们把玛丽的母亲从栅栏后面拖出来、她在小山坡后面大喊着汉森的名字、接着尖叫求饶,最后枪声照例响起,玛丽的眼睛都一刻没有离开过汉森的脸。

“她知道吗?”我用法语问道。

“整个营地的人都知道。”他回答。

“她喜欢她母亲吗?”

是我在想象,还是真的?汉森好像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我是玛丽的父亲,”汉森说,“但她们俩之间的关系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怎么会知道母亲和女儿两个人彼此憎恨?是因为我感觉到汉森对玛丽的爱有嫉妒的成分,而且很苛刻吗?就像他对所有事物的爱一样,必须是完完全全的,不允许任何竞争者插手?

“他们不准我跟她说话,她跟我说话也不行,”汉森说,“特殊犯人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不然就会送命。”

哪怕是呻吟一声也能让你送命,刘姓兄弟里的一个倒霉家伙就是这样,他被卫兵用步枪的枪托活活打死,再也不能出声了。第二天早上,栅栏后面另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取代了他的位置。不过玛丽和父亲之间用不着说话。锁链加身的汉森无助地躺着,他看到女儿脸上的坚忍神色,那和他自己心底充满热情的坚定意志是一样的。有了玛丽的支持,他可以承受一切。只有他们俩才能拯救对方。玛丽对父亲的爱是那么强烈,那么专注,正像他对女儿的爱一样。对此我毫不怀疑。虽然他非常痛恨被别人囚禁,他却感谢上帝让自己能和玛丽在一起。

一天又一天过去,汉森还是被锁在铁桩上,在烈日下暴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泡在自己排泄的污物里浑身发臭,可是他的目光和精神始终集中在玛丽身上。

与此同时,他也在苦苦思索,怎样才能逃脱自己所处的困境。

从一开始,汉森就很清楚自己是个知名人物。如果那些人打算要俘虏一个欧洲人,他们就应该趁着汉森离开家之前发起袭击,事后还会把他的房子搜查一遍。他是一笔意外到手的财富,他们在等待命令,看看究竟该拿他怎么办。拴在铁桩上的其他人先后被带走,接着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刘姓兄弟里的一个和那个女预言家。经过许多天大呼小叫的审讯之后,这两个人又出现了,还成了营地的管理者。他们虐待自己以前的同伴,千方百计地讨好那些士兵。

营地里组织起教导班,每天傍晚孩子们和选出来的几个幸存者坐在树荫下围成一圈,听一个头戴红色发带的年轻政委滔滔不绝地训话。汉森忽冷忽热地受着煎熬的时候,总能听到那个政委尖厉的叫声,听着他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痛骂可恨的帝国主义者。起初汉森很痛恨这些课程,因为它们把玛丽从他身边带走了。不过他只要费点儿劲,还是能抬起头看见玛丽挺直身体坐在圈子的最外头,隔着空地凝望着他。我是你的母亲,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朋友,他在心里对玛丽说。我就是你的生命,哪怕我得放弃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