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7/19页)
我盯着墙壁,那是一堵我无法逾越的高墙;我盯着莫德里安的档案,想起了蒙蒂那句关于“太轻松”的格言。我突然非常想要萨莉,脑袋里还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只要解开了弗雷温的谜团,我就可以把奔向自由的一次次冲动转变成大胆的纵身一跃。不过我刚伸出手去准备给她打电话,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时间一致。”蒙蒂平平淡淡地说道。他想法子查到了弗雷温听歌剧的情况。“每次谢尔盖都和西里尔一起。他去听,他也去。他不去,他也不去。现在他根本不去听歌剧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明白了?”
“座位呢?”我问道。
“当然是一左一右紧挨着,亲爱的。你以为呢?还能是一前一后么?”
“谢了,蒙蒂。”我说道。
还需要告诉你我是怎么度过那个漫漫长夜的吗?难道你从没给自己的儿子打过电话,一边听着他令人不快的嘲讽,一边还得在心底提醒自己他是你的孩子?难道你从没向善解人意的妻子倾吐自己的种种缺陷,却并不知道这些缺陷到底是什么?难道你从没向情人伸出双手喊着“我爱你”,在她无忧无虑地得到满足的时候,自己却还像是个迷惑的旁观者?这之后你还得再一次离开她,独自走在伦敦的街道上,难道你从没恍然觉得这仿佛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大睁着眼睛躺在那张可恶的单人床上时,难道你从没在清晨的各种声响中分辨出一只喜鹊多愁善感的啼鸣,听得都入了神?
我九点半时到了弗雷温的家,穿着打扮尽可能显得很无趣。估计也的确是够无趣的,因为哪怕是在我最注意仪表的时候,我的穿着也算不上讲究。不过萨莉却有些骇人听闻的点子,说可以提高我穿衣打扮的品位。我和弗雷温约好了十点钟见面,不过我想给他来个出其不意。也许事实是,我需要有个人陪我聊聊天。一辆邮递员的厢式车停在街上。建筑公司的一辆带天线的卡车停在厢式车的后面,这说明蒙蒂的人已经就位。
我想不起来当时是几月份了,不过我知道那是在秋天。我的私人生活可谓秋风萧瑟,而那条整洁的死胡同里也秋意正浓,两旁都是些陡直的砖砌房屋。我看见一轮苍白的太阳圆盘似的悬在修剪过的栗子树后面,这条街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直到今天,我的鼻孔里仿佛还能闻到营火和秋日空气的味道,催着我赶紧离开伦敦,离开情报部,到萨莉那儿去,到真正的乡间去。我还记得许多小鸟呼啦啦地从弗雷温家门口的电话线上飞起,它们要飞到更好的地方去。隔壁花园里有只猫用两只后腿直立起来,要去扑一只昏昏欲睡的蝴蝶。
我拨开花园门上的门闩,嘎吱嘎吱地走过整洁的鹅卵石小径,来到七个小矮人居住的半独立式洋房前。房子的玻璃窗上有一个个瓶底形状的圆圈,门廊上方的屋顶上葺着茅草。我伸出手去按门铃,但大门却从我面前飞走了。门上有一道道棱纹,还装饰着假的方头螺栓;门板猛地往后一缩,就像是被街上的炸弹炸了进去,差点把我也吸进铺着瓷砖的黑乎乎的门厅。然后门不动了,弗雷温站在门口,就像是一个秃顶的百夫长,要保卫自己受到威胁的房子。
他比我想象的要高出一个头。宽厚的肩膀紧绷着准备承受我的袭击,两眼带着又恨又怕的神情紧盯着我。不过,即使是在初次接触的这一刻,我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任何争斗的意味,只有一种崇高的脆弱感,这感觉因为他庞大的身躯显得很可悲。我走进他的房子,心知自己正在走进一个癫狂的世界。昨天晚上我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在绝望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对癫狂的人产生亲近之感。这一点我知道得就更早了。
“是约克上尉吧?好,好啊,欢迎,先生。真是很欢迎。好心的人事局还真提醒我了,说你要来。他们一般不会说的。不过这次他们说了。请进吧。你有你的职责,上尉,我也有我的职责。”他抬起那双潮乎乎的大手要接过我的大衣,不过好像怎么也抓不住。于是他接着往下说,那双手就停留在我的脖子旁边,像是要把我掐死,又像是要拥抱我。“我们都站在同一边,都没有任何恶意。私底下说,我觉得你的工作就像是机场的安保人员,范围都一样嘛。他们要是不搜查我,也就不会去搜查那些坏蛋,对不对?在我看来,这样处理问题是符合逻辑的。”
天知道,他讲出这一套准备得过于充分的说辞时,自以为是在照搬什么人的过时言论,不过这套说辞至少把他从僵立不动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他的双手落到我的大衣上,帮着我脱下衣服。我能感觉到他这么做的时候充满了敬意,仿佛是要揭示什么会让我们俩都感到兴奋的秘密。
“弗雷温先生,这么说你经常坐飞机喽?”我问道。
他用衣钩挂起我的大衣,又把衣钩挂到一个仿制得颇为粗劣的立式衣架上。我等着他回答,但他根本没理我。我心里想的是他坐飞机到萨尔茨堡的旅行,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也在这么想,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见到我来访而感到紧张,良心发现吐出真相。他领着我朝起居室走去,在那儿我可以借着镶有花式铅条的凸窗透进的光线,好好地打量他,这时候他已经开始摆弄急着招待客人要用到的第二样东西了:一台已经装满的咖啡渗滤壶,只不过还没打开电源——是要加奶、加糖,还是两样都放,上尉?来一块家里做的饼干吧,上尉?
“这真是你自己做的?”我问道,从罐子里摸了一块饼干。
“不管哪个会看书的傻瓜都能做出来。”弗雷温慌里慌张地咧嘴一笑,显得挺得意。我立刻明白戈斯特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了。
“唉,我倒是会看书,但我肯定做不了这个。”我遗憾地摇着头回答说。
“上尉,你的教名是什么?”
“内德。”我答道。
“嗯,内德,那是因为你结婚了。你的老婆剥夺了你自己动手的能力。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老婆一进门,独立就没了。我叫西里尔。”
你在回避关于坐飞机旅行的问题,我心想。我没搭理他,我可不能让他这么侵入我的私人领地。
“如果让我来治理这个国家,”弗雷温一边倒咖啡,一边扭过头对我说,“好在我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的声音又带上了跟工程师理论时的那种说教式的节奏——“我会制定一条绝对的法律,规定所有的人不论其肤色、性别或种族,在学校就读期间都应该把厨艺作为一门必修课。”
“好主意,”我说着接过一杯咖啡,“非常合理啊。”我自己从黄色的蜂巢形罐子里舀了点糖,那罐子握在弗雷温潮乎乎的手里就像是一枚导弹。他突然转过身面对着我,肩膀、腰和脑袋都一起转了过来。他那双坦诚的眼睛毫无掩饰,没有一点防备,以一种热切而又溺爱的天真眼神向下凝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