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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列兹奇玛先生让自己稍加沉思。

“我坦诚相告。”他宣称。

“我会尊重你对我的信任。”史迈利说。

“我相信你。你是麦斯。将军是你的朋友,奥图告诉过我。奥图见过你一次,他很敬佩你。很好。我应该对你坦白。很多年以前,奥图·莱比锡曾经为我下狱。那个时候,我没有地位。现在,我有钱,负担得起社会地位了。我们偷了一些东西,他被抓,他说谎,揽下所有的责任。我想给他钱。他说:‘这是干什么?如果你是奥图·莱比锡,待在牢里一年,简直是度假。’我每个星期去看他,我贿赂警卫,带给他特别的食物,有一次甚至还带了个女人。他出来以后,我又想给他钱。他拒绝了。‘有一天,我会向你提出一些要求。’他说,‘也许是你的老婆。’‘你就上她吧,’我告诉他,‘没问题。’麦斯先生,我相信你是个英国人。你会认同我的立场。”

史迈利说他会。

“两个月前,也许更久以前,也许不到两个月,老将军打电话来。他有急事要找奥图。‘不能明天,一定要今晚。’有时候,他会从巴黎打来,使用代号,很无聊。老将军是个神秘兮兮的人。奥图也是。就像小孩,知道我的意思吗?别提了。”

柯列兹奇玛先生用他的大手拂过脸庞,像是抹掉蜘蛛网似的。“‘听着,’我告诉他,‘我不知道奥图在哪里。上次我听到他的消息,他正因为某些新开创的生意,惹上了大麻烦。我会去找他,但这要花时间。也许明天,也许十天。’然后那个老头子说,‘我寄给你一封给他的信。你不惜生命,也要保护那封信。’第二天,来了一封信,寄给柯列兹奇玛的快信,伦敦的邮戳。里面有第二层信封。‘给奥图,机密’机密,是吧?所以那个老家伙疯了。别提了。你知道他手写的字迹,又大又粗,像军队的命令?”

史迈利知道。

“我找到奥图。他又在避风头,没有钱。他只有一套西装,但穿得像个电影明星。我把老家伙的信给他。”

“那是很厚的一叠。”史迈利试探地说,他想到那长达七页的影印纸。想到米凯尔的那部黑色机器,像坦克一样停放在图书馆里。

“当然。一封长信。我人在那里,他就打开信——”

柯列兹奇玛先生突然停下来,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是极不情愿地察觉到自己应有所保留。

“一封长信。”他又说,“很多页。他读了信,显得非常兴奋。‘克劳斯,’他说,‘借我一些钱。我要到巴黎一趟。’我借他一些钱,五百马克,没问题。在这之后,我有一段时间不常见到他。偶尔几次,他到这里来,打电话。我没听。然后,一个月前,他来找我。”他再次停顿,而且史迈利也再次感觉到他有所保留。“我很坦白。”他说,仿佛再次要求史迈利守密,“他——嗯,我会说他很兴奋。”

“他想要用夜总会。”史迈利满怀希望地试探。

“‘克劳斯,’他说,‘照我的要求做,你就不欠我什么了。’他说这是个桃色陷阱。他会带一个人到夜总会来,一个苏联人,他很熟的人,一头卑鄙无耻的猪。这个人是目标。奥图叫他‘目标’。他说这是他一生难得的机会,是他所等待的一切。最好的女郎,最好的香槟,最好的表演。只有一夜,克列兹奇玛招待。是他所有努力的高潮,他说。讨回旧债,也可以赚点钱的机会。这是他们欠他的。现在,他要讨回公道。他保证没有后续影响。我说:‘没问题。’‘同时,克劳斯,我希望你帮我们照相。’他对我说。我又说:‘没问题。’因此他来这里。带了他的那个目标。”

柯列兹奇玛先生的叙述突然变得毫无特色的淡薄。抓住空当,史迈利问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意旨却远超过其简单的内容:“他们讲什么语言?”

柯列兹奇玛先生略微迟疑,皱起眉头,但终究还是回答了:“起初,那个目标假装是法国人,但女郎们不太能说法文,所以他和她们讲德文。但和奥图,他讲俄文。他很惹人厌,那个目标。身上有异味,汗流浃背,而且很多行事作风都算不上绅士。女郎们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她们来找我抱怨。我赶她们回去,但她们还是一直发牢骚。”

他似乎有些困窘。

“另一个小问题。”史迈利说,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又回来了。

“请说。”

“奥图·莱比锡着手计划勒索这个人时,怎么能保证绝对不会有后续影响?”

“这个目标并非最终目的。”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他缩皱起嘴唇,强化这个重点,“他是手段。”

“找上其他人的手段?”

“奥图没说得很清楚。‘将军梯子上的一阶,’他是这样说的,‘对我来说,克劳斯,这个目标已经足够。目标,以及之后的钱。但对将军来说,他只是梯子上的一阶。对麦斯也是。’基于我所无法理解的原因,钱也必须视将军满意的程度而定。或者是你满意的程度。”他顿了一下,仿佛希望史迈利点醒他。但史迈利没有。“我并不希望提出问题或条件。”柯列兹奇玛先生继续说,遣词用句更加严谨,“奥图和他的目标从后门进来,直接进到一个包厢里。我们小心安排,不让他从任何地方看出这间夜总会的名字。不久以前,这条路下去一点的地方,有家夜总会倒闭。”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但从声调听来,他对这件事并未感到不安。“那个地方叫‘富丽殿雅特’(Freudenjacht)。我在拍卖时买了一些配备,火柴,盘子。我们把这些东西布置在包厢里。”史迈利还记得在那张照片里,烟灰缸上有“ACHT”的字样。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俩人谈什么?”

“不行。”他改变答案,“我不懂俄文。”他说。他的手又做了个否认的手势。“他们讲德文时,谈的是上帝和世界。无所不谈。”

“我懂了。”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奥图的态度怎么样?”史迈利问,“他仍然很兴奋吗?”

“在我这一生中,从没见过奥图这个样子。他像刽子手一样放声大笑,同时讲三种语言,没喝醉酒,但举止却像喝醉了一样,唱歌,讲笑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柯列兹奇玛先生又说了一次,略带困窘。

史迈利谨慎地望着观测窗,以及灰色的机械箱。他也再次瞥了柯列兹奇玛先生小小的电视屏幕一眼,那一墙之隔,两两成对的白色肉体,无声的画面。他审度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他了解其逻辑。他察觉到其价值。一路引领他探索至此的直觉,此时也制止着他。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的短视近利,能值得他冒险失去与柯列兹奇玛先生的相知相惜,关闭通往奥图·莱比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