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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是地雷区,彼得,托比曾警告说。土耳其人,希腊人,南斯拉夫人,一大堆恶棍。连该死的猫都会监听,一点也不夸张。
别窃窃私语,史迈利命令道,别喃喃自语,彼得。告诉科林斯。
来吧,吉勒姆热切地想。我们全在这里支持你。来吧。
吉勒姆的目光从托比背后,慢慢转到科林斯观测据点所在的那幢老房子的顶楼窗户。吉勒姆曾担任过柏林的任务,这样的观测工作他做过不下十次。望远镜、照相机、定向麦克风,所有无用的硬设备,只为了想让等待变得更轻松;无线电的噼啪声,咖啡和香烟的气味;双层床。他想像着,那个被挑选上的西德警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带到这里,而且要一直待到行动放弃或成功为止。这人对这座桥了如指掌,一眼就能从散兵游勇中辨识出正规军,最细微的风吹草动也能在噩运降临的一刹那间掌握住:寂静地躲过监视,民警的狙击手悄悄定位。
但如果他们对他开枪呢?吉勒姆想。如果他们逮捕他呢?如果他们留下他——他们很可能会这样做,况且他们以前也这样对待其他人——脸朝下,躺在距弧光灯光晕不到六英尺处的赏鸟步道上,流血致死?
来吧,他想,已经不像之前那般确定,希望他的祷告能划过东部的黑色天际线。尽管如此,还是来吧。
一丝纤细而异常明亮的光线掠过观测站那幢房子楼上面西的窗户,让吉勒姆站了起来,他转头看史迈利,但史迈利已冲向门口。托比·伊斯特哈斯在人行道等他们。
“这只是有可能而已,乔治。”他用着准备让大家失望的语气轻声说,“只有极小的机会,但他可能是我们的人。”
他们一语未发地跟着他。寒意逼人。他们经过一家裁缝店,两个黑发女郎在窗下缝衣。他们经过贴满海报的墙面,有廉价的滑雪假期,还有咒骂法西斯主义、伊朗国王的标语。寒意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在飞旋的雪花中,吉勒姆转过头来,瞥见一个用旧铁轨枕木搭成的儿童游戏场。他们在阴暗、死寂的建筑中穿梭,然后右转,穿过铺着鹅卵石的街道,在刺骨冰寒的夜黑中抵达河岸。一座老旧的木制防弹掩体,开有用来架设来复枪的枪洞,让他们对桥上的动静一览无遗。在他们左边,一个装饰着倒刺铁丝的木头十字架,耸立在充满敌意的河流旁,纪念着某个逃亡未能成功的人。
托比静悄悄地从外套里掏出一副双眼望远镜,交给史迈利。
“乔治,听着,祝你好运,好吗?”
托比的手在吉勒姆的手臂上握了一下,然后倏地离开,隐没入黑暗之中。
掩体因树叶腐化与湿气而充满臭味。史迈利蹲在来复枪洞前,软呢斜纹外套的衣摆拖在泥泞里。他观察着面前的场景,仿佛自己漫长的一生在眼前展开。河面宽阔,水流缓漫,因寒冷而升起一层雾气。弧光灯照亮河面,雪花在光束中飞舞。跨河而过的桥梁站在胖胖的石墩上,接近水面处,露出粗裸的柱脚。桥墩之间的空间呈拱形,只有正中央的空间四四方方,便于行船。但此时,惟一的船只是系泊在东边河岸的灰色巡逻艇,而这艘船惟一提供的交易,就是死亡。桥后面,宛若一片庞大阴影的,是高架铁路,但和河一样,被弃被遗忘,没有任何火车通过。远处河岸的码头如怪物般矗立,仿佛未开化时代的牢狱船;桥梁的黄色鸟道像要从码头凌空跃起,俨然一条暗夜中的奇幻光道。占地利之便,史迈利可以通过双眼望远镜看见全景:从东岸灯光照耀的白色军营,到高耸的黑色哨塔,再缓缓下降到西岸;从牛栏,到控制大门的堡垒,最后再到光晕。
吉勒姆站着,就在史迈利背后几英尺处,但在史迈利的感觉里,吉勒姆却可能远在巴黎。他看见一个孤单的黑色身影展开旅程;他看见那人抽了最后一口烟,烟头闪着火光;那人在鸟道上,把烟蒂丢过栏杆,在水面溅起水花。那是个小个子的男人,穿着工人的半长外套,工人用的背包斜挎瘦小的胸前,走得不快也不慢,就像个习惯走长路的人。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相较于腿来说,身体似乎太长了;头上没戴帽子,只顶着雪花。事情就是这样,一个小个子男人走过桥来。
“是他吗?”吉勒姆低声问,“乔治,告诉我,是卡拉吗?”
别来,史迈利想。射他,史迈利想,对着卡拉的手下而非他自己的手下说。突然之间,他预见了可怕的事,这个小小的人影就要挣脱他背后的黑城堡了。射他,从哨塔开枪;射他,从堡垒开枪,从白色的军营开枪,从牢狱码头的黑人窝里开枪。在他面前关上大门,摧毁他,你们自己的叛徒,杀了他!在他奔驰的想像中,一个个场景浮现眼前:最后一分钟,莫斯科中央发现卡拉的罪行,打电话通知边界“不计代价阻止他!”枪击,从不嫌多,多得足以击中目标一次、两次,然后等待。
“是他!”吉勒姆低声说。他已从史迈利毫无抵抗能力的手中取过望远镜。“是同一个人!你在圆场墙上挂的那张照片!乔治,你真是太神了!”
但史迈利在自己的想像中,只看到民警的探照灯集中在卡拉身上,他像车头灯下的野兔,在雪地上显得如此黝暗;他看见卡拉无助老人似的奔逃,想躲开子弹,不让自己像碎布娃娃般倒卧地上。和吉勒姆一样,史迈利以前也曾目睹这一切。他的目光再次越过河面,望进一片黑暗之中,一阵邪恶的晕眩向他袭来,仿佛他奋力对抗的恶灵已欺身向前,无论他如何挣扎,恶灵都已掌控他,向他追索,骂他叛国贼;恶灵嘲笑他,但却也为他的背叛喝彩。卡拉背负的是史迈利怜悯的魔咒;而史迈利背负的则是卡拉狂热的魔咒。我用自己所嫌恶的武器摧毁了他,而且还是他的武器。我们穿越了彼此的边界,我们是两个无主之人,在这片无主之地。
“继续前进。”吉勒姆自言自语,“继续走,别停下来。”
接近哨塔的阴影时,卡拉放慢了脚步,在那一瞬间,史迈利真的以为他可能改变心意,向东德自首。然后,他看见一丝宛如猫舌的火光亮起,卡拉又点了一根烟。用的是火柴还是打火机呢?他很想知道。乔治留念,爱你的安恩赠。
“老天,他可真冷静!”吉勒姆说。
小小的身影又开始移动,但脚步变慢,仿佛他越来越虚弱。他正燃起自己的勇气,走完最后的路程,史迈利想,也或者,他正努力浇熄自己的勇气。他想起瓦拉狄米尔和奥图·莱比锡,以及死去的基洛夫;他想起海顿和自己一生工作的毁灭;他想起安恩,因为卡拉的诡诈和海顿的计诱而让他永远蒙羞。他绝望地列举所有的罪行——拷问、杀人和无休无止的堕落阴谋——所有罪行,都在桥上踽踽独行之人虚弱的肩上,但又无法停驻。他不要这些,不要这样得来的战利品。锯齿状的天际线,宛如裂隙,再次向他招手。顷刻之后,史迈利就站在了雾气迷蒙的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