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围城(第8/10页)
“啊。你一定是威斯特贝先生了。”女主人说。
她身材高挑,一身哈洛德服饰,一听“新闻工作者”之名喜上眉梢,其实只要不是外交官,不是参赞阶级,都让她喜上眉梢。“约翰啊,一直非常想认识你呢。”她爽朗地宣布,杰里猜她是想让他感觉自在一点。他跟着人潮上楼。男主人站在楼梯尽头,体型精瘦,蓄有小胡子,驼背,略带男孩气息,让杰里不禁联想到神职人员。
“哇,太好了!真棒。你就是那个打板球的。太好了。我们认识同一批朋友,对吧?今晚可惜不能用阳台。”他以调皮的眼神瞟了美国人的角落一眼。“显然好人太稀有了,不得不靠伪装过活。找到你的位置了吗?”他以指挥官的姿态指着以真皮框起的“座位配置”表。“过来跟你介绍一些人,一分钟就好。”他稍微将杰里拉到一旁,动作非常微细。“全都要经过我同意,懂吗?我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别让他们把你逼进角落,懂吗?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不瞒你说。是本地的小事,跟你没关系。”
这位年老的美国人由于肤色黝黑,梳理整洁,第一眼看到觉得他身材矮小,然而当他站起来与杰里握手,他几乎与杰里同高。他穿的是生丝制的苏格兰花格外套,另一只手握着无线电对讲机,以塑料黑套子装着。他的棕眼珠充满智慧却过度令人尊敬,两人握手时,杰里内心响起一声“表亲”。
“幸会幸会,威斯特贝先生。听说你是从香港来的。港府总督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贝齐,这位是威斯特贝先生,是香港总督的朋友,也是主人约翰的好朋友。”
他指着一名体型庞大的妇女,张灯结彩地挂满市集买来的手工银饰,光泽暗淡。鲜艳飘逸的服装状似亚洲组曲。
“噢,威斯特贝先生,”她说,“来自香港。哈啰。”
其余来宾是本地各行各业的贸易商,女眷是亚欧混血儿、法籍以及科西嘉岛人。小男仆敲着银锣。餐厅天花板是光秃秃的水泥,客人鱼贯而入时,杰里看到有几双眼睛向上看,以确定没看走眼。一只银色卡片夹注明他是“威斯特贝阁下”,一只银色菜单夹说明晚餐是英式烤牛肉。银色烛台插有长长的蜡烛,具有宗教意味。几名柬埔寨男孩四处奔走,以鞠躬的姿势端来今早仍有电时煮好的餐点。一位足迹遍及全球的法国美女坐在杰里右边,蕾丝手绢塞进乳沟,另一条手绢握在手上,每次吃喝完毕,必以手绢轻点小嘴。她的名牌注明着希薇雅伯爵夫人。
“我拥有很多很多学位,”她对杰里低声说,一面轻啄牛肉,轻拍嘴唇,“我念过政治学、机械以及电机。一月的时候我心脏不好,现在复原了。”
“啊,轮到我了,我可是什么专长都没有啊。”杰里强调,玩笑发挥得太过头,“样样通,样样松,就是我们这一行的写照。”将这句话翻译成法文说出,花了他不少工夫。正当他仍费力讲法文时,相当靠近此地的某处传来机关枪声,连续发射很久,有害机身。没有传出回应的枪响。对话停滞。
“大概是某个天杀的白痴对着壁虎开枪吧。”参赞说,夫人则在餐桌另一端甜甜地朝他笑着,仿佛战争是他俩为宾客准备的短剧。寂静再度降临,比先前更加深沉,意味更为深长。娇小的伯爵夫人将叉子放在盘子上,发出如夜间电车的铿当响声。
“天啊。”她以法文说。
众人不约而同开始聊天。美国人的妻子问杰里从小生长在哪里,聊过之后,她接着问他现在家住哪里,杰里回答瑟罗广场,是老佩特的住处,因为他不想谈到托斯卡尼。
“我们在佛蒙特州有块地,”她语气坚定,“只是还没盖房子而已。”
两枚火箭炮同时落地。杰里估计大约在东方半英里处。他转头看窗户是否关上,瞥见美国丈夫的棕眼珠带有神秘的迫切感,盯着他看。
“明天有计划吗,威斯特贝先生?”
“重要的倒是没有。”
“如果我们能帮得上忙,请别客气。”
“谢谢。”杰里说,但他觉得对方的问话另有用意。
一名一脸聪颖的瑞士贸易商想到好笑的事,利用杰里在场的机会讲给大家听。
“没多久以前,整个金边枪林弹雨的,闪闪发光,威斯特贝先生,”他说,“我们以为这下死定了。噢,死路一条。今晚非死不可!什么都有,有炸弹,有曳光弹,全都倒进天空中,后来听说弹药就值一百万。连续打了好几个钟头。我有些朋友还到处找朋友握手。”一队蚂蚁雄兵从桌面下出现,开始以单一纵列行军横越清洗得一尘不染的花缎桌布,小心绕过银烛台与插满芙蓉的花盆。“美国人到处用无线电联络,跳上跳下的,我们全都用心考虑自己在撤退名单上的排名,不过好笑的是,你知道吗,电话线没断,我们甚至还有电可用。结果攻击目标竟然是什么?”——大家已笑得歇斯底里——“青蛙!一堆非常贪吃的青蛙!”
“蟾蜍。”有人纠正他,却止不住笑声。
美国外交官为做出彬彬有礼而能自我批判的典范,说出以下的话作为结尾,令人莞尔。
“柬埔寨人有一种古老的迷信,威斯特贝先生。月食发生的时候,必须制造大量噪音,必须放烟火,必须敲易拉罐,最好是发射价值一百万的炮弹。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青蛙啊,会吞掉月亮。我们早该知道这一点,可惜却不知道,结果害自己老脸挂不住。”他语带骄傲。
“是啊,你是料错了,老兄。”参赞满意地说。
尽管美国外交官的微笑保持坦然开放,双眼却继续流露出更加迫切的内涵,有如两位专业人士之间的沟通讯号。
有人聊到仆人,谈到他们听天由命的态度。这时响起单一爆炸声,既响亮又似乎相当接近,因此结束了这段表演。伯爵夫人希薇雅伸出手去握杰里的手时,女主人以质询的神态朝餐桌另一边的伯爵微笑。
“约翰,亲爱的,”她以极为好客的语调说,“是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他大笑一声,“噢,越来越远,绝对是。不信问问大记者。他历经过不少战争,对不对啊,威斯特贝?”
此话一出,寂静的气氛如禁忌话题般笼罩全场。美国太太紧抱佛蒙特州那块地不放。也许啊,再怎么说,应该在上面盖点东西才对。也许啊,再怎么说,时候到了。
“也许我们应该写信给那个建筑师。”她说。
“也许我们的确应该写信。”她丈夫同意。这时全场陷入激战。从非常近处,机关枪爆裂声拖得很长,照亮了院子里晾的衣物,多达二十支机关枪持续没命集中发射。借着闪光,他们见到仆人匆忙走进屋内,在枪声下隐约听见下令、应答的声音,互相扯开喉咙大喊,以及铜锣乱敲的声响。在餐厅内,除了美国外交官,大家保持静止状态。美国外交官拿起对讲机凑在嘴边,拉出天线,喃喃讲了一句话,然后凑在耳边。杰里向下瞥见伯爵夫人一手安心地钉牢他的手。她的脸颊轻擦杰里肩头。火力转弱。他听见附近有小枚炸弹爆炸。没有震动,不过烛火应声倾斜,壁炉架上两张厚重的邀请卡啪的一声落下,静静躺着,是惟一可确认的伤亡人口。最后是独立的声响,是渐行渐远的单引擎飞机的呜咽声,如同儿童在远处闹别扭。参赞的轻松笑声盖过飞机,对着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