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查理·马歇尔之友(第7/9页)

“是打算拿枪轰烂我的脑袋吧,伏尔泰?”

“那样的工程,还是留给鸦片来成就吧,伙计。”杰里说。

杰里喜欢查理·马歇尔,若是一切环境条件许可,他很乐意陪他上鸦片馆听他讲述落魄却独特的一生。然而现在的他,拳头无情地紧抓查理·马歇尔的细小手臂,防止他空空的脑袋忽然动了逃跑的念头。查理心觉走投无路时,逃跑起来身手可能矫健异常。因此杰里半躺着,就像他在老佩特住处如仙山般堆积的对象中闲躺那样,以左臀与左肘支撑,将查理·马歇尔的手腕压进泥巴里,让查理·马歇尔朝天平躺。三十英尺外的河面上传来舢板的喃喃低吟,宛若长叶片片漂过狭长的金月倒影。天空则传来渐行渐远的零星炮声,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好像炮兵指挥闲着没事,决定以炮声来为自己的存在提供正当性。偶尔从较近之处,红色高棉以较轻、较刺耳的炮火反击,但话说回来,这些声响充其量只是壁虎叫声与远方大片寂静之间的短暂间奏。杰里借月光看表,再看查理·马歇尔一张狂乱的脸,思忖着他的毒瘾多大。和婴儿吃奶的胃口一样大吧,他心想。如果查理习惯在夜间抽鸦片,习惯早上睡觉,他对鸦片的瘾头肯定转眼就来。他脸上的汗湿已让他不成人形。汗水从粗大的毛孔、从睁大的眼睛、从抽咽的鼻子流出,让深刻的皱纹巧妙汇聚成河,在洞窟形成小巧的水库。

“天啊,伏尔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那个家伙啊,他懂不少哲学。你应该访问的人是他嘛,伏尔泰。你应该听听他的想法。”

“对,”杰里同意,“是的。”

查理·马歇尔握住杰里一手。

“伏尔泰,他们全是好人,听懂了没?刁先生……德雷克·柯。他们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们只想做生意。他们有东西想卖,也有人想买他们的东西!是一种服务嘛!又没人因此打破饭碗。你干吗想搅局?你自己也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帮老头抱猪吗?有谁看过欧洲人帮亚洲人抱猪过?可是啊,天啊,伏尔泰,要是你逼我讲实话,他们会把你砍得七零八落,因为那个刁先生啊,他公事公办,非常讲究哲学,听懂了没?他们会杀掉我,会杀掉瑞卡度,会杀掉你,会杀掉全部该死的人类!”

炮兵发射一阵,这次丛林以连续火箭炮回应,也许有六颗,嘶嘶掠过头上,如同弹射器发射出的巨石。半晌后,他们听见市区中心某处传来数起爆炸声,随后归于平静。没有消防车的呜咽,没有救护车的哀嚎。

“他们为什么要杀掉瑞卡度?”杰里问,“瑞卡度做错了什么事?”

“伏尔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德雷克·柯是我父亲的朋友!那些老头是哥们儿,两百五十年前一起在上海打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仗啦。我去找我爸,跟他说:‘爸,你至少疼我这么一次吧,不要再叫我小王八了,叫你的好朋友德雷克·柯别再追杀瑞卡度了。你一定要跟他说,德雷克·柯,那个瑞卡度和我的查理啊,他们就像你和我一样。他们是好兄弟,跟我们一样。他们一起在俄克拉荷马州学开飞机,他们也一起杀人。而且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是事实。’我父亲对我恨之入骨啊,懂吗?”

“懂。”

“可是他还是写了长长一封信给德雷克·柯。”

查理·马歇尔吸气,一口接一口,仿佛小胸腔几乎无法容纳足够空气来满足他。“那个丽姬啊。那女人厉害。丽姬啊,她自己跑去找德雷克·柯。也是私下去找。丽姬对他说:‘柯先生,你别再追杀小瑞了嘛。’这个情况非常微妙,伏尔泰。我们全都必须紧紧抓住对方,不然会从乱七八糟的山顶掉下去,听懂了没?伏尔泰,放我走。求求你!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我求求你,听懂了没?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杰里看着他,倾听他爆发激动情绪,观察他崩溃、打起精神、再度崩溃、更打不起精神来,杰里觉得宛如目睹壮烈成仁的朋友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本能想缓缓诱导查理,让他说个没完。杰里的难题是,他不知道毒瘾发作有何预兆,不知道在毒瘾发作前他有多少时间。他问了问题,但查理往往没听见。有时候他回答杰里并没问他的问题。有时候他慢半拍,针对杰里早已放弃追问的问题,他会忽然丢出答案。在沙拉特,讯问人说,心防溃散的人很危险,因为他付出他身上没有的钱,为的是收买你的爱心。然而在宝贵的几分钟之间,查理什么也没付出。

“德雷克·柯一辈子从没去过万象!”查理忽然脱口大喊,“你疯了,伏尔泰!像柯那样的大人物,才懒得管一个肮脏兮兮的亚洲小城。德雷克·柯是个厉害的哲学家,伏尔泰!那个人,你最好多留心点!”似乎人人都是哲学家——或者说,除了查理·马歇尔之外每人都是。“在万象,没有人听过柯的大名!听懂了没,伏尔泰?”

隔没多久,查理·马歇尔啜泣起来,紧握杰里的双手,边哭边问杰里是否也有父亲。

“对,伙计,已经过世了,”杰里耐心地说,“他也以他的方式当将军。”

河面上亮起两道白色照明弹,如日照般炫目,令查理忆起他们早年在万象吃苦的经过。他挺直上身,在泥巴上画出房子,是丽姬和小瑞和查理·马歇尔住的地方,他很骄傲地说,就住在市区边缘一个发臭的跳蚤茅屋。小瑞与丽姬住皇家套房,是跳蚤茅屋惟一的房间,而查理的任务是尽量别碍事,付付房租,买买酒。然而一回想起手头拮据的辛酸,查理的泪水又突然如暴雨直下。

“照你这么说,你们靠什么过活,伙计?”杰里问,不预期能得到什么答案,“说嘛,反正都结束了。你们靠什么过活?”

查理坦承他敬爱的父亲每月拨款济助,让他泪水再流。

“那个发疯的丽姬,”查理伤痛之余说着,“那个发疯的丽姬,她帮梅伦跑香港。”

杰里尽可能保持镇定,以免使查理偏移正道。

“梅伦。谁是梅伦?”他问。他的语调轻柔,令查理昏昏欲睡,开始为泥屋添上烟囱与烟。

“快说啊,可恶!梅伦。梅伦!”杰里正对查理脸孔大喊,想吓得他回答,“梅伦是谁,你这个没用的烂东西!跑香港做什么?”他扶查理起立,像摇晃布娃娃一样摇晃他,然而继续摇了好一阵子查理才回答。回答之前,查理·马歇尔央求杰里体会一下爱的感觉,真爱的感觉,爱上一个发疯的欧洲妓女,却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拥有她,连一晚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