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查理·马歇尔之友(第9/9页)

将军的建议并不振奋人心。

“别碰那匹马!那个刁啊,人脉又高又广,才看不上你这个神经小王八,听懂了没?天啊,有谁听过汕头人给没出息的半鬼佬五千块帮忙开飞机?”

“所以你才让给小瑞,对吧?”杰里很快说,“对不对,查理?你对刁说:‘抱歉,不过你可以试试瑞卡度。’经过是不是这样?”

然而查理·马歇尔已魂飞天外,凶多吉少。他直接从杰里胸口瘫下,平躺在泥土上,双眼紧闭,只有偶尔喘气声,贪婪、沙哑地喘着气,杰里握着他的手腕,脉动狂乱,为躯壳内的生命做了最佳见证。

“伏尔泰,”查理低声说,“我对圣经发誓,伏尔泰,你是个好人。带我回家。天啊,带我回家吧,伏尔泰。”

杰里哑然盯着魂飞魄散的身躯,知道仍有一个问题非问不可,就算这问题是两人生命中最后一个也要照问不误。他伸手向下,最后一次搀扶起查理。两人摸黑步行一小时,漫无目标的炮火刺穿暗夜,查理·马歇尔又尖叫、又央求、又发誓,若能不供出瑞卡度为生存而谈妥的条件,他会永远爱杰里。然而杰里解释,如果不知道瑞卡度谈的条件,整个谜团甚至连一半也没能解开。也许查理·马歇尔在失魂落魄之中,明了了杰里的理解方式,哭着说出禁忌秘密。杰里的理解方式是,在即将回归丛林的城市里,除非彻底回归,否则不算灭亡。

杰里尽可能动作放轻,将查理·马歇尔搀扶上马路,走回别墅,步上楼梯,同样几张静默的脸孔心怀感激地让他进门。他心想,我应该多问一些才对。也应该多告诉他一些才对。他们命令我进行双向交流,我并没有照做。我在丽姬与山姆·科林斯身上逗留太久。我颠倒了次序,弄乱了上级吩咐的采购单,像丽姬一样搞坏了大事。他是想难过一番,却难过不起来,而他记得最清楚的事,根本不列在采购单上。他打字致函给亲爱的老乔治时,脑里想的,同样是这些如石碑耸立的事情。

他锁上门,枪插在皮带上,开始打字。陆克不见人影,所以杰里猜他在醉意惺忪间去了妓院。这封信很长,是他间谍生涯中最长的一封:“目前只知道这么多,先向您报告,以免我没机会再发信。”他报告了与参赞的接触,报告了下一站,附上瑞卡度的住址,描写查理·马歇尔的长相,也描述了跳蚤茅屋里一家三口的景象,全文却以最正式的用语报告。至于他的新发现——令人厌恶的山姆·科林斯扮演的角色,他只字未提。毕竟,如果他们早已知道,又何必再报告一次呢?他空出地名与专有名词,另外附上索引,然后花了一小时将两条信息转成基本密码。这样的做法,无法蒙骗密码专家五分钟,却能让普通老百姓摸不着头脑,邀请他的英国参赞就是一例。他最后提醒管理组人员查看,布拉罗尼银行是否兑现了他寄给猫咪的汇票。他烧掉没用密码的信,将改成密码的信卷进一份报纸里,接着趴在报纸上睡着,腰间的手枪插得很不舒服。他于六点起身刮胡子,将密码信插进一本他认为可以挥别的平装小说,然后外出散步,享受宁静晨光。来到“当地”,参赞的座车停得很醒目。参赞本人坐在漂亮小餐厅的平台上,头戴里维埃拉海滩草帽,也同样醒目。他的草帽令杰里想起库洛。参赞享用着热腾腾的牛角面包与加奶精的咖啡。一见到杰里,他夸张地挥手。杰里漫步过去。

“早。”杰里说。

“啊,准备好了嘛!真可靠!”参赞大喊,准备起立,“出炉后,一直渴望拜读呢!”

挥别了密码信,杰里只注意到其中隐而未提的部分,这时兴起一阵期终之感。他也许会旧地重游,也许不会,就算旧地重游,人事地物永远也不会相同了。

杰里离开金边时的实际状况必须在此一提,因为与后来的陆克有关。

见过参赞后,当天上午杰里连忙寻求掩饰身份的动作,也许能舒解他越来越重的赤裸感。他专心追起难民与孤儿的新闻,正午通过凯勒发出,另外加上一篇报道马德望当地气氛的文章,写得还不错,尽管未能见报,至少能以他之名归档保存。当时有两处难民营,人数急速增加,一处位于巴沙河上一座巨大的旅馆,是施亚努个人的梦想乐园,也是未完成的乐园;另一处位于机场附近的列车编组场,每个车厢住了两三个家庭。他走访了两地,状况相同:澳大利亚籍青年英雄排除万难;惟一的水源受到污染;一周配米两次;儿童在他身后吱喳说着“嗨”以及“拜拜”。他跟在柬埔寨翻译身后在难民营前后走动,逢人就问个不停,大摇大摆,寻找能再融化史大卜心脏一角的题材。

来到一家旅行社,他大声嚷嚷地订了过境曼谷的机票,抱着渺茫的希望,但愿能借此消除自己的脚印。前往机场途中,他不禁兴起似曾相识之感。上一回我来这里时,我去玩滑水,他心想。欧洲贸易商住在湄公河畔的船屋里。一时之间他看见自己——以及市区——当年柬埔寨战争仍天真得令人不寒而栗。一流好手威斯特贝冒险首度尝试独自在湄公河滑水,以男童的动作在棕色河水上跳跃,前方拖着他的是位好脾气的荷兰人,开着快艇,用掉的汽油足够养活一家人一星期。他记得,最危险的是两英尺浪。两英尺浪生成的原因,是桥上的卫兵施放深水炸弹,防止红色高棉潜水夫炸桥。然而现在这条河归他们所有,丛林亦然。市区也将归他们所有,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在机场,他把华瑟手枪扔进垃圾筒,而且在最后一分钟以贿赂的方式登上前往西贡的飞机,而西贡正是他的目的地。起飞时,他纳闷的是,究竟何者的预期生存率较高,是他自己或是金边。

另一方面而言,陆克口袋放着杰里在香港公寓的钥匙。确切来说,应该是寻死匈奴的公寓。陆克名义上飞往曼谷,却在冥冥之中以杰里之名搭上班机,因为杰里列名该班飞机旅客名单,而陆克姓名不在其中,而且所有座位客满。抵达曼谷后,他参加了分社的会议,会中仓促决定将杂志社的当地人力依崩溃中的越南前线分配,陆克分到顺化与岘港,因此隔天飞往西贡,之后转搭中午班机往北飞去。

与事后的谣传相反的是,他与杰里并未在西贡见面。

他们也未在北方撤退期间相遇。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从各方观点而言,是在金边最后那晚,而这是事实,而事实这种商品,稍后变得极难得手,其困难度众所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