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佛骨难(第15/22页)

这突然表现出来的单纯喜悦令裴玄静很意外,她发现,陈弘志就像随身携带着许许多多的面具,根据需要,随时可以拿一个出来换上。而一旦戴上某个面具,他就从内而外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裴玄静想了想,问:“陈公公可知,圣上怎么又会想起玉龙子之事?”

“玉龙子?”陈弘志瞪大眼睛。

“难道圣上不是要我寻找真玉龙子的下落吗?”

“哦,不是不是。”陈弘志摇头道,“圣上倒是没有对我提过。不过据咱家猜想,圣上这次想让裴炼师查的案子,应该与佛骨有关。”

“佛骨?”

第二天,陈弘志的话就得到了证实。他来到玉晨观中,给裴玄静送来了一个锦匣,崔淼书写的粉笺整整齐齐地叠放其中。裴玄静百感交集地接过锦匣,就在这一瞬间,她心中的仇恨似乎略有松动。

没错,她用索取粉笺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屈服,但他仍然可以拒绝,毕竟,他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之间不存在平等,就像他允许她谈条件一样,根本上还是他在施恩于她。裴玄静当然明白,一切恩典都不是无缘无故的,皇帝在要求她的回报。《长恨歌》一案后,皇帝最后一次在清思殿上召见裴玄静时,她强硬地拒绝再为皇帝效劳,除非皇帝将崔淼的身世之谜交给她。现在,皇帝果然给出了崔淼身世的谜底,尽管对裴玄静没有丝毫说服力,但粉笺却实实在在地打动了她。

从收下锦匣的这一刻起,裴玄静又要为皇帝办案了。

此番攻防太过微妙,竟使人产生了心有灵犀般的错觉。不,裴玄静在心中冷笑,她对皇帝的睿智了解得越多,就越对其人感到厌恶。这是一种掺杂着恐惧和仇恨的厌恶。裴玄静觉得,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和提防,会使一颗心蒙尽污秽,让人再也看不透他的本质。而那里面的伤口,因为牢牢封闭且得不到医治,正在无可挽回地腐烂吧。

“谢圣上隆恩。”裴玄静对陈弘志道,“也要多谢陈公公。”

“好说。”陈弘志笑容可掬地说,“那么,就请裴炼师开始办案吧。”

满面愁容的京兆尹郭鏦从门外走进来。

果然不是离合诗或者玉龙子的案子,裴玄静暗暗松了口气,但紧接着,郭鏦的话又把她的心提上来。

8

陈弘志说得没错,郭鏦是为了佛骨而来。

据京兆尹介绍,自从去年年底皇帝决定迎佛骨起,保护佛骨的重任就落在京兆府的肩上。郭鏦向皇帝申请额外调集了三千禁军负责佛骨仪仗和护卫,可谓做足了准备。正月十二日,佛骨自凤翔到长安再入禁中,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结束在大明宫中的三天供奉后,正月十六日子时佛骨迎出大内,不料在第一站大安国寺就出了事。

当时,佛骨仪仗才到大安国寺门前,就被一队于阗来献香火的胡僧挡住去路。

“那香火中有诈啊!”郭鏦痛心疾首地道,“刚一点燃便爆出烈火浓烟,周围的人都被掀翻在地,死伤数人,现场相当惨烈!”

裴玄静听得心惊,忙问:“佛骨呢?”

“所幸佛骨无恙,有人及时扑倒了载着佛骨的金舆,未遭殃及。”

“哦。”裴玄静的心中疑云顿起——为什么这件案子会找到自己?

想当初,《兰亭序》是由于武元衡的选择,《璇玑图》则是因为案件发生在柿林院中,皇帝无意暴露宫闱秘事,便顺水推舟,逼裴玄静接下了。至于《长恨歌》,更是皇帝和汉阳公主各怀鬼胎的结果,那么佛骨案呢?是什么使皇帝又想到了自己,甚至不惜打破维持了整整两年的冷落?

她想了想,问:“此事应该不是意外吧,京兆府想必已经调查过了?”

“确是有人蓄意而为。”郭鏦苦着脸回答,“那帮于阗僧人是……波斯人假冒的。”

“怎么是波斯人?”

“他们中有一个首领,混入了大安国寺前的金吾卫中,被当场炸死了。”顿了顿,郭鏦道,“那人正是任萨宝府祆正的波斯人李景度。”

“李景度?”裴玄静追问,“是他策划了整件事?”

郭鏦气愤地说:“李景度当时就毙命了!据他手下的波斯人供称,李景度召集他们假扮于阗僧人,把事先准备好的铜鼎香炉抬到大安国寺前。李景度自己则扮成金吾卫将军的模样混在守卫仪仗中。现场很乱,金吾卫们全神贯注于保护佛骨,所以他披甲戴盔,竟无人怀疑他的身份。李景度的原计划是:待佛骨金舆到时,大安国寺方丈以香火引燃铜鼎中的药料,即可毁掉佛骨。”

裴玄静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想毁掉佛骨?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谁说不是呢!而且他的计划非常毒辣,铜鼎燃爆,会把周围的波斯人一起炸死灭口。他自己却躲得远远的,打算事成之后全身而退。如果不是有人横加阻拦,他的诡计几乎就成真了。”说到这里,郭鏦看了裴玄静一眼,才道,“破坏李景度的计划,保护了佛骨的是两个人:一位是段翰林的公子段成式,还有一位是韩夫子的侄孙韩湘。”

裴玄静惊诧得无以言表,但与此同时,她也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如何会被拉入到这起案件中。她急忙问:“他们二人都还好吗?”

“还好,还好。段公子离铜鼎近,受了点皮肉伤,所幸性命无虞。韩郎用身体扑倒了佛骨塔,本应身受重创,结果却毫发无损。想来定是有佛祖保佑吧。”郭鏦解释道,“正是他们二位,坚持要请裴炼师主持此案。所以本官特地奏请了圣上的应允。”

果然如此。

裴玄静思忖着问:“这么说,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元凶亦咎由自取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炼师有所不知,佛骨案与京城近来的一桩飞天大盗案相互牵连,案情极其复杂。”

于是郭鏦又将京城失窃案从头讲述了一遍,最后说:“正是从长安窃案开始,段成式和韩湘才推测到了大安国寺门前即将发生的事故。只可惜李景度一死,失去了最重要的线索。”

“所以你们认为,李景度与所谓的飞天大盗有勾结,目的是偷盗准备能够引起香火爆燃的药料,从而毁坏佛骨?”裴玄静反问,“但如今李景度虽然死了,飞天大盗却还在逃,故而京兆府仍然无法结案?”

“对。大安国寺前案发之后,我们将李景度掌管的祆祠兜底翻了个遍。审问下来,祆祠中的波斯人对窃案确实一无所知。李景度只让他们准备铜鼎中的药料,再装扮成于阗人的模样将铜鼎搬去大安国寺。他们根本不知道香火引燃后会炸开,所以大部分未及躲闪,死得不明不白。本官据此断定,整件事都是李景度一人策划的。至于飞天大盗,则是他暗中找来的同谋,最令我担心的恰恰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