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梦(第14/19页)
“慢慢就习惯了。”皇帝也笑道,“你还想要什么?朕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我想要……”她认真地想了想,“我想要专宠。”
“专宠?什么意思?”
“就是在整个后宫里,大家从此只能宠爱我一人。”
皇帝目瞪口呆:“这种要求你也提得出来?”
“哼!我就不该指望皇帝也会一心一意!”杜秋娘立即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说,“还是我太傻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也许……朕可以考虑考虑?”皇帝笑起来,“也许朕有一秋妃,足矣?足矣。”
杜秋娘顿时没了脾气,倚在皇帝的肩头,又娇嗔地道:“妾还有一个要求。”
“你还得寸进尺了?说吧。”
“马上就要入冬了。大家能不能命人将殿里的冰块移出去?”杜秋娘娇声说,“我有些怕冷。”
“怕冷,多穿点不就行了?”
“穿多了太臃肿,不好看嘛……”
皇帝沉默片刻,抬手抚弄她的秀发:“嗯,这是什么花?”
“蘋花。”
皇帝皱起眉头:“为什么簪它?”
“我以为你喜欢……”
“不,朕不喜欢。”皇帝将蘋花从她的发髻上摘下,随手掷于地上。
“大家喜欢什么花?”她有些微的慌张。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低声说:“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牡丹。”
在龙涎香环绕中,杜秋娘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昨夜的情景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她本该早点行动的。裴玄静交代得很清楚:一旦自己不在大明宫中,不管是死了还是走了,杜秋娘都必须立即按计行事。
但是杜秋娘等了好几个夜晚,皇帝的睡眠太差,极小的动静也会把他惊醒,最后她迫不得已,才按照裴玄静的指示,在龙涎香中添了一点点崔淼的迷魂香粉。
皇帝沉睡后,杜秋娘用钥匙打开金匮,取出了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图》第二象。
虽然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了,但将预先调好的雌黄汁抹到那几个红字上时,她的手仍然抖得厉害。谢天谢地,第二象加上第三十三象,总共才四个字需要改。雌黄汁是宋若伦亲手调制的。宋若华在柿林院中校书时使用的雌黄汁,经过宋若茵的巧妙调配,已能达到去除原先字迹毫无痕迹的效果。再在上面重新写字的话,只要笔迹掌握得当,几乎没人能看出是修改过的。这项涂改古书的绝技,只有柿林院中的宋家姐妹掌握着。宋若昭在失踪前一夜,曾专门叮嘱宋若伦,假如自己出了意外,宋若伦便要完全信赖裴玄静,并将此项绝技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于是裴玄静从宋若伦的手中取得雌黄汁,再转交给杜秋娘练习。她不仅要练习天衣无缝的涂改,还要练习在抹去的红字上面,重新写上以假乱真的黑字。杜秋娘悄悄地练了一遍又一遍,此刻想来还后怕,真不知自己昨夜哪来的勇气。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接下去她还要帮皇帝戒除金丹,对此她充满信心。
现在她甚至很庆幸,几个月前崔淼能在浣花溪头找到自己。
杜仲阳憧憬着未来,就像刚刚得到的新名字一样:春回大地。
9
元和十四年的上元节仿佛还在眼前,元和十五年的新年又到来了。
延续数十载的削藩战事在上一年彻底终结。击溃吐蕃的进犯后,边境上亦风平浪静。迎佛骨的疯狂喧嚣早已散尽,元和十五年的新年祥和而平静,甚至都有些冷清了。
休养生息,整个大唐都在用心体会并且尽情享受着这四个字。
皇帝干脆把一年一度的元日大朝会都取消了,理由虽是圣躬不虞,却丝毫没有引起朝野内外的恐慌。因为朝臣们都知道,停服金丹月余,皇帝的身体正在逐渐好转。尽管元日朝会取消了,延英殿召对照常举行,一切有条不紊。
元和十五年元月庚子日。是夜,皇帝命秋妃离开清思殿。秋妃自入宫后即得专宠,几乎夜夜侍寝,所以被遣离时颇不情愿。但她了解皇帝的脾气,并不敢有二话。
秋妃走后,皇帝一人在殿中独坐良久,方召唤心腹内侍陈弘志呈上那把匕首。
那把匕首,指的正是皇帝久寻未果,最后却由秋妃意外带回的纯勾。
皇帝从陈弘志的手中接过纯勾,便吩咐道:“你退下吧。”
陈弘志如常消失在帷帘后面。
隔了整整十五年,终于要与它直面相对了。皇帝咬紧牙关,拔刀出鞘。
一道寒光划过眼前。是错觉吗?皇帝仿佛看见,整座殿中的红烛都在寒光下猛烈摇晃起来,而他掌中这段凌冽的秋水之上,似乎也浮现出斑斑红色——是血迹吗?
不可能。纯勾是滴血不沾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今天,当自己从父亲的胸前拔出纯勾时,上面确实连一滴血都没有,干净得仿佛刚刚淬炼出来的新刃。而他自己的袍袖上、衣襟上却沾满了父皇的血,最后只能将整套衣服烧掉了事。
那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父皇退位到兴庆宫中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登基之后的皇帝面临各种内忧外患,对兴庆宫却并不担心。一个瘫痪失语的太上皇能够对皇帝形成什么威胁呢?相反,皇帝倒很愿意给全天下做出纯孝的示范。在内心深处,皇帝对父亲的软弱无能相当鄙视,对父亲在位期间,短短六个月内的所作所为也不敢恭维,但毕竟是父亲将皇位禅让给了自己。没有父亲苦苦支撑了二十六年的太子生涯,没有他以隐忍的智慧一次次化解舒王夺嫡的企图,没有他在那六个月中不惜以有失皇家体面的手段除掉对手,今天自己也绝对坐不上这个皇位。所以虽然自己忙于政务,不能常来兴庆宫中问安侍药,但皇帝从没有阻止过弟妹们前往。就在刚刚过去的新年元日,他还兴师动众地率领百官来到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
太上皇卧病,见不了百官,上尊号只是皇帝尽孝的表演而已,但皇帝演得很投入,把自己也感动到了。从很小的时候起,皇帝与父亲的关系就越来越不和睦。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们父子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在太上皇禅位后,皇帝确实真心实意地想要改善彼此的关系。在成为一个好皇帝之外,他还真心地想当一个好儿子。
但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元日,吐突承璀将罗令则从明州秘密带回,押入大理寺中。裴玄静在实录中读到的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矫诏谋反云云,全都是编造的。实际上,罗令则和倭国遣唐僧空海一起到了明州,原计划共同登船渡海,但罗令则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没有上船,而是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