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梦(第15/19页)

皇帝派出吐突承璀追杀过去,半途截住了罗令则。罗令则经受了最残酷的刑讯,抵死不认谋反之罪,只要求再见一见太上皇。皇帝怎么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就在皇帝率领百官去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的同时,罗令则在大理寺中被吐突承璀活活打死了。后来为了平息渐起的流言,吐突承璀又在皇帝的授意下,炮制出了一个矫诏谋反的故事,还特意把事情发生的时间提前了两个月,以乱视听。为了增加真实感,吐突承璀甚至找来了一个所谓的共谋犯——彭州县令李谅。可怜这个李谅,只因曾经受到过王叔文的赏识,在永贞时期短暂升职,就被莫名其妙地牵扯到这起案子中,以至于家破人亡了。

从兴庆宫上尊号回来不久,皇帝就得到了吐突承璀的报告。许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怨恨一起爆发出来,皇帝又怒不可遏地冲进兴庆宫中,在太上皇的病榻前暴跳如雷,像个疯子般地吼叫着,要父亲说清楚罗令则回京到底想干什么!

他还清楚地记得,狠狠发泄了一顿后,自己也感觉失控了,头昏脑涨地走到外面想去冷静一下,随即便听到俱文珍从屏风后发出的叫声。等他冲回到父亲榻前时,纯勾已经插在父亲的胸口上。震惊过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掩盖真相。俱文珍瘫软在地,所以他只能自己将纯勾从父亲的胸口拔出来,又在情急之下,把它塞进俱文珍的手中。

纯勾滴血不沾,但是父亲的血却沾在他的手上,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皇帝捧着纯勾,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

他已经受够了惩罚。整整十五年来,他从没有一天能够释怀。因为他一直相信,是俱文珍揣度自己的意思动的手,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应当承担弑父之罪。现在,裴玄静揭开的真相虽帮他卸下弑父的罪名,却更加重了他的良心负疚。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父亲为何自尽?

也许是久病厌世;也许是为了给儿子彻底让出位置,再不予人口实;也许是想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鞭策儿子,促使他全力以赴地去实现“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这些可能都是理由,但皇帝无法让自己忽略的、最关键的一条理由却是:是自己伤透了父亲的心。所以父亲的死,难道不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不孝吗?

他看见自己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纯勾上,随即滑落无痕,就像从来不曾有过。

他曾经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养育一个道士的儿子,并且那样善待于他,视如己出,甚至令皇帝嫉恨了一辈子。现在皇帝终于明白了——是为了玉龙子。

父亲从来就不是他所认为的无能之辈,事实上父亲策划周全,从贾昌到罗令则,从金仙观到玉龙子,为了谋求皇位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当父亲发现自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便毅然决定禅位,将耗尽一生争取到的皇位转交给儿子,也把中兴的责任转托到他的手上。

但是对于王叔文、王伾,以及柳宗元、刘禹锡这些追随已久的旧臣们,父亲感到亏欠了他们,所以希望皇帝给这些人留一条活路,让他这个旧主能有所交代。皇帝却连这一点恩惠都不肯给。最后,父亲不得不将那些人统统抛弃掉了。唯独罗令则,父亲让他带上玉龙子东渡,也只是为了保留最后一份言而有信的情义吧。

一个多么卑微的弱者的心愿,还是被皇帝无情地粉碎了。他已经占据了至尊之位,却不肯对自己的父亲施舍一点点同情。

但在当时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怎样呢?

皇帝尽情地哭泣着,在整整十五年以后,在终于实现了“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时,他才敢于这样放肆地哭泣,才敢于这样毫无保留地怀念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他哭了很久,直到头疼欲裂,不得不将纯勾放回到御案上。

皇帝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来,纯勾本是宫中收藏的宝刃之一,一直摆放在大明宫的太和殿上。太上皇移居兴庆宫时已然行动不便,不可能自己把纯勾带过去。一定是有人偷偷地将纯勾从大明宫带至兴庆宫中,如果不是俱文珍,难道是李忠言?或者是母亲?

更关键的是,太上皇瘫痪在床,即使要自尽,也必须有人把纯勾送到他的手上!

那会是谁?

皇帝猛地转过身去:“你在干什么?”

陈弘志吓得浑身一抖,手一松,一颗金丹咕噜噜滚到皇帝的脚边。他立即认出是柳泌炼制的金丹,但自己已有一个多月没有服用了。

随着金丹一起落地的,还有白瓷的茶盏。

皇帝逼视着陈弘志:“你想把金丹混入茶中吗?为什么?”他一步步朝陈弘志走过去。

陈弘志已然面无人色,只顾向后倒退,腿肚子撞到案角上,他站立不稳,两手向旁边胡乱抓去。

皇帝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说!是谁让你干的?!”

陈弘志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完了!他绝望地闭起眼睛,向皇帝挥起右手,自己也不知道手中握的是什么。

纯勾扎入皇帝的胸膛时,他本能地去推挡陈弘志握刀的手。陈弘志吓得魂飞魄散,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地扎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鲜血飞溅,很快把陈弘志的眼睛糊住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将纯勾扎向皇帝,直到皇帝颓然倒地,他又扑过去朝横躺在地上的身躯猛扎,也不知究竟扎了多少下,终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纯勾才从他的手里滑落,掉落在血泊中。

隔着殷红的血幕,陈弘志朝皇帝看去。皇帝的眼睛还睁着,双眸中似乎仍有微光闪烁,盯住他。

陈弘志向后退去,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不!别、别怪我……是,都是郭贵妃……还有太子……他们逼我干的……”

这些话好像隔了无数个春秋,缥缈地传入皇帝的耳朵。其实,皇帝完全明白陈弘志想说什么,但他确实不再关心了。

身上并不是那么痛,这令他感到了些许安慰。他仍然睁大着双眼,但陈弘志与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在视线中消失了。他看见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有朦胧的光,他知道,那就是黄泉。

他曾经那么惧怕死亡,就因为母亲在父亲的柩前发下的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害怕当不得不站在黄泉路上时,该如何去面对。但是现在他不怕了,因为他已经看到黄泉路的那一头,光明所在之处,有人在等待。

他们原谅他了。是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原谅自己的孩子;就像有朝一日,他也会原谅今天对他下毒手的——他的亲人们。

唯一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这一切来得太过迅疾,使他来不及再看一眼他的长安,他的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