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少年游春日杏花岭,携手探烟雨稻香村(第4/6页)
“什么人?”李楚岑苦笑,“她不是人,她是倾城乱世的罗刹女,宝相庄严的观世音!凡一睹宝相者,心障难除,万劫不复!”
桑卫兰猛然触动前情:他似乎曾听到过这样的评价?是谁呢?会是她吗?一时间只觉悚然。
他向李楚岑投去询问的目光,李楚岑分明看到,却只是微笑着,低下头去。
只是置之不理?还是默认?
他的微笑里,带着点憧憬,带着点留恋,还有点自怜。
是否他亦中了那女人的毒,情根深种,且至死不悔?
“二十年前,我就是在杏花陂上,第一次见到她的。”他眼中的光茫,折射出杏花陂上落日的余辉,也折射出那个女人的芳华。
窗外阴风乍起,三人各怀心事,皆未在意。
李楚岑低语,“还好我留有她的东西。
虽然她离我很远,只要那个还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冥冥之中,我们还有一丝一缕的关联,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看来,李楚岑还真是个痴情种子。
桑卫兰笑道:“李先生真可谓至情至性之人。
只是不知道她给你留的是什么?是定情的信物吧?难为你如此朝思暮想!”
“信物?”李楚岑苦笑,喃喃地道:“她的眼里哪会看到我?我不过是她脚下的尘埃……”
神魂颠倒,朝思暮想,原来不过是单恋一场。
他牵挂了一生,也被她害了一生,李楚岑这个男人,可谓软弱愚蠢之至,桑卫兰心中不免鄙夷。
不过他始终如一,且至死不悔,倒也有几分可敬之处。
“她做事有条理,有记日记的习惯。”李楚岑顿了顿,脸上竟有几分属于少年的羞涩,“那个时候,她很信任我,很多重要的东西都交给我保管……她字写得漂亮,用的东西也是美仑美奂。
她记日记,用的是一种特制的笺纸,皆是用千叶莲瓣、白芷蕙兰、菩提之冠、雪松之根,捣烂成汁,再掺入云母粉,炼冶而成的。
色白而香浓,能数十年而不褪色,笺上印着自然的山水纹理,往往耗费巨资,只供她私人之用,所以市面上千金难求……”
“那时我蒙她青眼,经常为她整理纸字,把她的小笺订正成册。
小笺已是蕴藉雅致到极点,她的字更是隽秀俊逸,骨力十足,我越看越爱,忍不住偷偷藏了两本。
没想到……没想到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夏谙慈忍不住发问:“你说的那个东西在哪?”
李楚岑并未答腔,自顾自地说道:“那两本小记,我可以倒背如流,我熟悉上面的每一个花纹,每一个字,但正是太熟悉太痴迷了,我甚至不知道那些字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喜欢迷恋的,是这样一个人,我一点也不懂得她……但我不后悔……”
“她到底是谁?”桑卫兰问。
“看到那本小札,”李楚岑轻轻咳了一声,“你会明白的。”
“那东西在哪?”桑卫兰心中有些焦躁。
“就在……”李楚岑猛然顿声,抬手向书案后指去,向他们眨了眨眼。
桑、夏二人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窄且高的杉木书架,磊了满满一架的书。
一阵暖而烈的风从后窗涌入,夹杂着浓烈而甜腻的花香,桃、杏、李、莲、栀子、丁香、茉莉、芍药、牡丹……似乎所有花香都掺杂在其中。
那香气如此浓烈,似乎风中皆是花粉的颗粒,令人几乎窒息。
夏谙慈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该死,什么东西这么香?”
这个李楚岑,该在窗外种了多少花,连吹入一阵风都如此香腻?夏谙慈不由得向窗外望去。
然而李楚岑并未答话,身后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
“砰”地一声,桑、夏二人忙回头望去:李楚岑躺倒在地上,全身痉挛。
他双眼都突了出来,额上、项上的青筋暴突,面目狰狞。
他双手紧紧地扼住喉咙,竭尽全力,却只能发出低微的嘶声——那是濒死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桑卫兰大惊失色,抢上前扶起他。
窗外似乎有响动,但生死攸关,两人无暇顾及。
桑卫兰将李楚岑扶上床,掐人中,按胸肺,却无济于事,李楚岑喘息愈烈。
夏谙慈怔手忙脚乱地倒水。
然而李楚岑喘息愈促,面目青紫,双肩耸起,手脚也不停地抽搐,水根本喂不进,反到洒了他一身。
夏谙慈伸指摸了摸脉象,又扒开眼皮瞧了瞧,“左寸浮实,右寸细软,火盛克金,心火亢盛,肺气不足……”她在圣约翰大学,学的是医科。
桑卫兰不耐烦地道:“谁让你背书呢?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哮喘!”
李楚岑的气息渐弱,偶尔抽搐一下,喉间有痰音,面色渐成灰白,显然是难受已极。
虽然算是素昧平生,不过看他如此,亦是令人难过,夏谙慈不忍地转过头去。
“快送去医院吧?”
“怕是不成了!”夏谙慈年龄不算太大,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她闻得见死亡的气息。
从此处到上海最近的医院,开车最快怕也要两个小时,看李楚岑的情形,绝对赶不上的。
夏谙慈移灯过来,在烛光的映照下,李楚岑的脸上渐渐恢复了红润,眼中的神采,更胜往日,他伸出手,指尖直直地指向夏谙慈,“杏,杏花——”
夏谙慈想到他是将死之人,心中害怕,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什么杏花?”桑卫兰凑上前,“老先生,你说什么?”
李楚岑双目莹润,面浮浅笑,如在追思甜美的往事,微微摇曳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离合恍动,一时间恍若翩翩少年,话语也清晰起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说罢,喉中一哽,将头一偏,不能动了。
桑卫兰伸手在他鼻下一试,已经没了气息。
二人相顾无言,又惊又怕。
“他的哮喘这么厉害,还在后院种花?”夏谙慈猛省过来,疑窦顿生。
二人走至后窗,向外望去:整个院落,都是低矮的青菜,哪里有花?况是那么多那么香的花?
没有花,哪里来的花香?
桑卫兰用手指在窗棂上一抹,“该死,全是花粉!”
回想起来,花香飘过之时,窗外有响动,那棵高大的桑树,可以藏得下人,是不是有人跳了下来?夏谙慈的眼,在黑夜中瞪得发酸,恍惚有个幽灰的人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
“难道有人故意在后窗播散花粉,以引发李楚岑的哮喘?”
“她还没走远!”夏谙慈说着就要追出去,桑卫兰一把拉住她,“别追,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