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壁中字别手殷勤写,阶上莲旧敌龃龉生(第2/8页)
东方楚却不说话,只是微笑。
他招牌似的微笑,是沧桑悲悯里略带些自嘲,什么都看透,却什么都宽恕,包括自己。
微眯起眼睛,像是有风吹过。
夏谙慈不禁想,这样一介风流人物,是要什么样的美人,才配得起他?
“夏姑娘,”东方楚斟酌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要到日本去转一转?”
去日本?夏谙慈愕然,她从未想过。
正要问从何说起,桑卫兰的声音又传了进来,“东方先生,外墙的字画可都是你作的?”
“哦,”东方楚淡淡地说,“我向来不挂别人的东西。”他骨子里的自负,可见一斑。
桑卫兰一脸赞叹的神情,又有些不解,“我对字画不大通,也看得出大多出自同一人之手。
可其中有一幅,与别的尺幅大有出入。”
东方楚微微一笑,“喔,我知道了你说的哪是一幅了,确是出自老朽之手。”
桑卫兰一脸震惊,夏谙慈忙掀起竹帘去看那幅字画,恍悟道,“我知道了!东方先生能用左手写字的,那就是你的左手书,对不对,东方先生?”
东方楚先是有些迟疑,随后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夏谙慈却注意到,桑卫兰的眉头微微一挑,几乎不被查觉的表情,却被她捕捉到了。
她知道,他每有得意之事,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那是一幅字,字体圆润遒媚,如好色女子,令人观之,心生喜悦。
她却觉得有些不对——这种字体似乎在哪里见过。
书中的“撇”划如飞龙劲蛟,变化多端。
时而一波三折,时而反写,时而作横,时而简若点划。
在哪里见过呢?她一时如冷水沁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入心头。
桑卫兰却转过头去,看身后的一幅字画,东方楚走了过去,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似乎在瞬间达成了默契。
东方楚拍了拍手,从外间走进一个穿和服的东瀛女子来,手中捧着几幅绣品,谦卑地对夏谙慈鞠了一躬,“这里有几副日本带来的绣品,请夏小姐移步,到外面欣赏!”
夏谙慈何等聪明?早知道是东方楚要支开自己,想与桑卫兰单独说话,他们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让自己听的呢?
夏谙慈有些赌气地将目光投向桑卫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拿过来,大家一起欣赏!”
然而桑卫兰像是不懂她的意思,“我不通风雅,对这些也不感兴趣,还是你过去瞧吧!”
他竟敢故做糊涂!夏谙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事已至此,要是硬赖在这里,反而没趣了。
夏谙慈一向心气高傲,更是不屑为此,于是向东方楚笑道:“那我可要好好瞧瞧去了,看看是什么的样宝贝,先生这样珍重地藏著私室,等闲不令人瞧见呢?”说完拉着那个日本姑娘扬长而去,看也不看桑卫兰一眼。
东方楚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够厉害的!”
桑卫兰苦笑了一下,“见笑,见笑!”
踢踢踏踏的屐声渐渐远去,终至不闻。
二人坐在罗汉床上,垂首品茗。
有的人,是愈老愈醇,东方楚不就是这样?他满头华发,年纪看起来已经五十开外了。
然而岁月的厚重与甘醇也沉淀在他身上。
他只是坐在那里,自信、从容与镇定已从身上散发了出去,隐约间还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严与霸气。
曾几何时,二十岁的郑涵在三十的桑卫兰面前感觉到了压力。
如今,桑卫兰面对五十的东方楚,亦感觉到了这种压力。
桑卫兰不觉向那残局望去,初见是一片祥和气象,望得久了,险象环生,进退皆在生死之间,无论执黑或白,一步一步杀将过去,都是血海刀峰去处。
或损兵折将,或自断股肱,不管怎样,都逃不掉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下场。
眼见棋盘上半子不动,却已是烽烟萧瑟,战骨遍野。
桑卫兰蓦然之间,惊了一身的冷汗。
“桑老板,”东方楚微微一笑,“见到了吗?”
桑卫兰点头,“见到了。”
“好!”东方楚微微颔首,“可堪破了吗?”
桑卫兰微微一笑,“在下肉骨凡胎,堪它不破!”
东方楚似乎并不灰心,“此局行弈至此,凶险异常,老朽精研了它十几年,终不过是个——”
“两败俱伤?”桑卫兰笑着接道。
“没错!”东方楚微微一笑,“看来桑老板亦精于此道!”
“只是看得多了,略懂一点!”桑卫兰摇了摇头。
刘则轩酷爱此道。
“桑老板过谦了!”
桑卫兰低头看棋,微微皱了皱眉头,“那么请问东方先生,可有破解之道吗?”
“破解之道便是——”东方楚说着,将手伸向棋盘。
桑卫兰认真地瞧着,瞬也不瞬,谁知东方楚微微一笑,将局搅乱了。
“不下!”他一笑。
桑卫兰略有些惊诧地抬起头,两人相视,突然大笑起来。
“妙啊!妙啊!”桑卫兰抚掌大笑。
“多谢!多谢!”东方楚矜持,又颇有些自得地微笑。
“可惜啊!”桑卫兰话题一转,脸色也恢复了平静,“先生如方外高人,散淡无欲,堪得破这个迷局,而世间人执于痴贪嗔诸念,轻易堪它不破!就说这盘棋,殚精竭虑,厮杀至此,进退维谷,尔死我亡,又有几人可以罢手?最算其中一人半途醒悟,对方又岂肯放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即此理矣!”
“这等沽名浮利之争,”东方楚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老朽早已看得淡了!”
“先生下这盘棋,已然看了十几年,自然可以看淡了,”桑卫兰微微一笑,“若是初下时便至如此,也看得淡吗?”
东方楚不由微微一怔,桑卫兰说得没错!他已年过五十,名利之心大灰,自然可以说堪得破。
若是年轻之时,凭他对奕局的痴迷,纵是满盘皆输,片子不留,也是一定要下到底的。
“你说得对,”东方楚不由得苦笑,“我若是真堪得破,也不会专研它十几年了。
桑老板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惭愧惭愧!”
“先生言重了!”桑卫兰微微一笑。
两人借弈言它,像是两只谨慎的蜗牛,伸出触角,小心地彼此试探。
“东方先生找我来,”桑卫兰忍不住先开口,“不会仅仅是喝茶下棋这么简单吧?”
“当然不是,”东方楚微微摇了摇头,“我也知道,这样做是太过冒昧了。
但此事关系着东方家族数十条人命,血债累累,冤魂悲泣。
此事不结,老朽纵于九泉之下亦难得安宁。
此心拳拳,可对天表!请桑老板见谅!”他声音不大,显然是强抑住了自己内心中的悲痛与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