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柯瑞相信,只要找到对的新闻,我们就会一夜成名,跃居芝加哥第一大报,获得全美一致好评。去年春天得州河水水位上升,发生青少年戏水溺毙事件,某家报社派了记者回老家得州采访,写了一篇笔调哀婉但内容翔实的报道,从水性写到亲朋好友的追悔,哀悼青少年的篮球队损失了三名好手,还披露了当地殡仪馆没能妥善地处理溺毙的死尸。这篇报道赢得了当年的普利策奖[1]。

我还是不想去,两只手死命地抓着扶手,好像害怕柯瑞会硬把我从椅子上撬起来。他坐着不动,用那双水汪汪的茶色眼珠看了我几秒钟,清一下喉咙,看了一眼他太太的照片,像是要宣布噩耗的医生。柯瑞是老派的编辑,虽然动不动就爱大吼大叫,但也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的人。

“听着,小朋友,如果你觉得你做不到,那你就一定做不到。但我认为试试看也不错啊,去挖一点新闻。站稳脚跟重新出发。这新闻非常有价值。我们需要,你也需要。”柯瑞向来支持我,认为我是他手下最优秀的记者,称赞我脑筋动得很快。我跑了两年新闻,每次都让他失望,有时甚至是失望透顶。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从对面传过来,要我给他一点信心。我点个头,希望看起来还算有自信。

“我去收拾行李。”我在扶手上留下两个手印。

我没有宠物要烦恼,也没有盆栽要托邻居照顾。我把五天份的换洗衣物塞进行李袋里,预计要在这个周末前离开风谷镇。出门前我瞥了屋内最后一眼,两三下就扫视完毕,简直就像大学生的公寓,简陋得仿佛短暂的栖身之所,毫无特色。我跟自己保证,这次挖了大新闻回来,奖金一到手就先去买张像样的沙发。我一定要挖到!

门边的桌上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我大约十岁左右,怀里抱着七岁的玛丽安,两个人笑得好开心。

玛丽安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副很吃惊的模样,我的眼睛则闭得死死的,紧紧搂着她,她细细的短腿在我的膝盖上摇晃。我不记得这是什么场合,也不记得我们在高兴什么。经过这么多年,这些都已经变成愉快的秘密。我想我情愿不知道谜底。

我洗了个澡。不是冲澡。我受不了莲蓬头的水柱,冲得我皮肤吱吱响,像打开电源开关的声音一样。我把旅馆提供的薄毛巾铺在排水孔上,把莲蓬头对准墙壁,在淋浴间的地板上坐下来,水淹了八厘米高,水面上漂着别人的毛发。

出了淋浴室,我找不到第二条毛巾,干脆直接扑到床上,用廉价的毛毯把身上的水珠擦干。我喝了一杯温热的波旁威士忌,在心里咒骂出故障的制冰机。

风谷镇在芝加哥南边,车程大约十一个小时。柯瑞很慷慨,帮我出了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外加一顿加油站的早点。但一到镇上我就要回我妈那里住,这也是他帮我决定的。不用想也知道我妈看到我出现在门口会有什么反应。她会先吓一跳,手足无措,摸一摸自己的头发,来个不协调的拥抱,抱得我东倒西歪,然后说什么屋子里很乱,但其实整齐得要命,最后还假装好心地询问我要待多久。

她嘴上会问:“我们能招待你几天呢,小甜心?”但其实心里想的是:“你什么时候走?”这种虚情假意最让我生气。

我知道我应该记一些笔记,事先拟好几个问题,但我还是继续喝我的威士忌,只在关灯前吞了几颗阿司匹林。空调声滴答滴答,隔壁的电动玩具声叮叮咚咚,我在催眠声中沉沉睡去。虽然老家近在五十公里外,但我还需要一个晚上的距离。

早上,我随便吃了点隔夜的果酱甜甜圈,继续往南边开去。沿途气温攀升,两旁是蓊郁的参天树林。密苏里南部不算多山,阴暗的树林绵延数公里,被我脚下这条细瘦的公路横穿而过,同样的景色在窗外不断出现达两分钟之久。

从这么远的地方还望不到风谷镇。风谷镇上的房子最高不超过三层楼,但再往前开二十分钟,就会知道风谷镇快到了。首先出现的是加油站,最前面坐着一排邋遢的青少年,上半身打着赤膊,无所事事;再过去有一台老旧的卡车,卡车旁边有个包着尿布的宝宝,刚学会走路,正拾起地上的砂石,一把一把往空中扔;宝宝的妈妈染了一头金发,正在一旁加油,头发是很久之前染的,天生的棕发都齐耳长了。我开过他们母子身边,妈妈对宝宝喊了几声,可是听不清楚喊了些什么。不久后,森林逐渐稀疏。

我开过一排简陋的小店,有设有日晒床的小型商场、枪支专卖店,接着驶过一条孤寂的死巷,死巷两边是老式的建筑,原本预定要开发改建,后来却无疾而终。终于,风谷镇到了。

开过“欢迎来到风谷镇”的牌子时,我没头没脑地憋起气来,好像开车经过墓园的小孩[2]。虽然我已经八年没回来了,但附近的景物依旧历历在目。沿着这条路直直开下去,就是我小学钢琴老师的家,她原本是修女,每次说话都有鸡蛋的气味;再往前是一座小公园,在那汗淋淋的夏天,我在这里抽了生平第一根烟;前方那条大道转弯后,就进入伍德贝瑞区,再往前就是医院。

我决定直接到警察局去。警察局蹲踞在“大街”尽头,“大街”街如其名,的确是风谷镇的大街,街上有美容院、五金行、名叫“十元商店”的十元商店和一间小图书馆,小到只容得下十二排书架。另外还有一间服饰店,店名叫“糖糖休闲服饰”,贩卖无袖背心裙、套头毛衣、绣着房屋和小鸭的针织衫。风谷镇的良家妇女,要不就在学校教书,要不就在家里当家庭主妇,或在类似“糖糖休闲服饰”的店里工作。

镇上目前还看不到星巴克,可能要过几年才会进驻,镇民已经期盼连锁餐饮店期盼好久了,对事先包装、有卫生认证的食品跃跃欲试;但目前大街上只有一家小吃店,家族经营,老板的名字我已经忘了。

大街空空荡荡,没有人影,没有车辆。人行道上有条狗在奔跑,也没看到主人跟在后头吆喝。两排街灯系着黄丝带,贴满了小女孩的照片,照片分辨率太低,颗粒很粗。我在取代红绿灯的暂停标志旁边停车,女孩的照片歪歪斜斜地贴在杆子上,照片贴得不高,小孩子伸手可及。我把公告撕了下来,公告是用手写的,最上面是粗体的“寻人启事”四个字,大概是用记号笔描的。小女孩有着黑色的眼珠,撒野的笑容,厚重的头发。看起来很像老师口中的“捣蛋鬼”。我喜欢。

姓名:娜塔莉·珍·肯尼

年龄: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