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比·天/现在(第2/4页)
接着,仿佛变魔术一样,就在我想着快到了,辽阔的地平线上就冒出一个小小的牌子。我知道那上面一定写着:欢迎来到美国之心金纳吉镇!字体依旧是20世纪50年代的草写体。还真没错!我甚至可以看到左下角那一堆弹孔,那是好几十年前,路尼从小货车上开枪扫射留下的弹痕。再往前开,这才发现那些弹孔全是我想象出来的,这面招牌是新的,但仍是同样的脚本:欢迎来到美国之心金纳吉镇!到现在还在撒谎,我喜欢。驶过一面路牌,另一面路牌又来了:堪萨斯州立监狱,前方左转。我照着路标往西边开去,沿途经过以前艾佛里家的土地。哈哈,姓艾佛里的,你们活该。虽然我心里这样想,但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艾佛里一家人做过什么坏事。总之,在我印象里,他们一家人不是好东西。
我在这条往西行的小路上减速慢行,一路往金纳吉镇的郊区开去。金纳吉镇从来就不是什么繁华的城镇,放眼望去大多是挣扎求生的农舍、几户在石油热时期盲目兴建的胶合板住宅。眼前的金纳吉镇更潦倒了。监狱事业没能拯救这个市镇。街道两旁林立着当铺和不堪一击的房舍,不到十年就已经摇摇欲坠,凌乱的院子中间站着一脸震惊的孩子,满地垃圾,包括食品包装、吸管、烟屁股等;不知道是谁将吃完的整套外带餐盒——有塑料叉子、塑料杯、塑料盒——丢弃在人行道边缘;一旁的下水沟盖上四散着沾了番茄酱的薯条;就连路旁的树都是一派凄凉,又秃又矮,花朵执意不肯开。在这片街区的尽头,一对身材矮胖的年轻恋人坐在冰激凌连锁店“冰雪皇后”的长椅上,在冷冽的空气中望着车流,好像在观看电视节目一样。附近的电线杆上,一张分辨率很低、面无笑容的少女照片在风中翻飞,她在2007年10月失踪。过了两条街,我原本以为又看到同一张寻人启事,没想到这次失踪的是另一个小女孩,从2008年6月开始就没了消息。两个小女孩都很邋遢、乖戾,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没有莉赛特那样的待遇。我在心中默记:一定要去拍一张笑容甜美的照片,以防哪天失踪没人理。
再往前开几分钟,监狱突然出现在一块被太阳烤焦的空地上。
没有我想象中的壮观,虽然我只想象过几次。这栋监狱的外观就像一般的郊区房子,占地面积很大,可能会被误认成哪家冰箱公司的区域服务处或是某家电信公司的总部,差别只在监狱的围墙上设有一圈一圈的铁丝网,螺旋的形状让我想到电话线——班恩和妈老是为了它争执不休,而我们一家人更是常被那条电话线绊倒。因为那条该死的电话线,黛比手腕上被烫出一块星形伤痕。我故意咳了一声,只为了听到一点声音。
我驶进停车场。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开了一个小时,沥青铺成的道路开起来格外顺畅。停妥后,我坐在车上发呆,车子因为开了这么久而呼哧不止。监狱的围墙内传出耳语和喧嚣,放风时间到了。伏特加下肚,像被针扎了一下。我嚼着快嚼不动的薄荷口香糖,一下,两下,然后把口香糖吐在三明治的包装纸上,感觉耳朵因为喝了酒而发烫。我把手伸进毛衣里,解开胸罩,感觉胸部“咻”地往下掉,又大,又垂,像狗的折耳,搭配车窗外面杀人犯投篮的声响。这是莱尔给我的建议,他说得结结巴巴的,遣词用字分外小心:你只有一次过金属探测器的机会,跟机场安检不一样,没办法作弊,所以你最好把所有金属物品都留在车上;嗯……包括……包括你们那……呃……那……我想是叫钢圈吧?就是在胸罩上的那个。可能会害你探监不成。
好吧。我把胸罩塞在车内的杂物箱里,让我的胸部到处乱晃。
进入监狱后,警卫倒是都彬彬有礼,似乎看过很多礼仪教学录像带:是的,小姐,这边请。他们的目光接触如蜻蜓点水,我可以从他们眼中看到我的形象:可疑分子。搜身。盘问。可以了,小姐。然后除了等候还是等候。我走过一道又一道的门,门开了又关,开了又关,每道门的大小不一,俨然是一座铁门乐园。地板散发着漂白粉的味道,空气中则飘着牛肉和潮湿的气味。食堂一定就在附近。我感到一阵晕眩,怀旧之情袭来:我想起学校的营养午餐,大胸脯的妇人在水蒸气中对着收款机大喊“免费午餐”,我们几个天家的孩子就去拿酸奶料理和常温牛奶回来。
看来班恩还挺会挑时间的:堪萨斯州的死刑一会儿废除、一会儿执行,案发当时,死刑正缓期执行(想到这里,我对自己新的说辞感到不悦,我竟然用“案发当时”,而不是“班恩杀人的时候”)。班恩被处以终身监禁,但至少我可没害他丢了小命。我在铁门如潜水艇舱门般光滑的会客室外站了好一阵子。“小事一桩,做就对了!小事一桩,做就对了!”这是黛安阿姨的口头禅。我不能再想这些家庭琐事了。拘谨的金发警卫就在我身边,他话不多,暗示我:你先请。
我推开门,逼自己走进去。里面有一排隔间,共有五间,其中一间坐着壮硕的印第安妇人,正在和她坐牢的儿子通话。妇人的黑发披散在肩膀上,看起来很凶悍。她无精打采地对儿子唠叨,儿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头,电话贴在他的耳边,但眼睛却看着下面。
我跟印第安妇人中间隔了两个隔间,才坐定、吸了一口气,班恩就从铁门后面闪进来,像一只投奔自由的猫。他个头很小,大约一米六七高,头发的颜色已变成铁锈色,长长地披垂在肩上,像女孩子一样塞在耳后。
他戴着一副有框眼镜,身穿橘色工作服,貌似认真的技工。会客室很小,他才走了三步就来到我面前,默默地笑着,面露喜色。他坐下来,一只手贴在玻璃上,对我点点头,示意我做同样的动作。我办不到,我无法隔着玻璃跟他掌心对贴,手心的温度让玻璃受潮,像火腿。我羞怯地朝他微笑,拿起话筒。
在玻璃的另一边,他手握听筒,清一清喉咙,眼睛往下看,好像有话要说,但是一开口就打住,徒留我盯着他的头顶看了足足一分钟。他抬起头,哭了,两行清泪滑落脸颊。他用手背擦干眼泪,笑一笑,嘴唇在颤抖。
“天啊,你跟妈好像。”他突然迸出这么一句话,咳了几声,又抹一抹眼泪。“我没想到你们这么像。”他的眼神在我的脸和他的手之间飘忽闪烁。“哦,天啊,丽比,你好吗?”
我清了清喉咙,“我想还可以吧!我想是时候该来看看你了。”我真的长得有点像妈,我心想。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