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龙·道登场(第2/4页)

他们不停地说着话,我往后把痛得要命的头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阿冈昆监狱⋯⋯在这个又大又安静的地方,有一两千人正沉睡着,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们在窄小的牢房中无法伸展遍体鳞伤的身躯。穿着制服的人在门廊上来回巡查。屋顶之上是夜空,不远之处有浓密的森林。哈姆雷特山庄中,那位生病的老人正在熟睡。钢门之外是闷闷不乐的杰里米·克莱。里兹市内殡仪馆的停尸间里,躺着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子的尸体⋯⋯他们在等什么?我很纳闷,他们为什么不谈阿龙·道?

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睁开眼睛。那个眼神锐利的职员站在门口:“典狱长,缪尔神甫来了。”

“请他进来。”

没多久,一个身材矮小、脸色红润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厚厚的眼镜,银灰色的头发,满脸皱纹,而那张脸之仁慈和善,是我毕生仅见。他焦虑痛苦的表情之下,仍掩不住天生的高贵气质。这位老传教士生来就是拯救迷途者的,即使是最凶残的罪犯,也会在这位圣者面前打开心房,袒露真情。

他穿着一身褪色的黑色法衣,近视眼在光线的照射下不断地眨着,右手握了一本磨得发亮的袖珍祈祷书。看到典狱长的办公室里三更半夜来了那么多陌生人,他显然有些困惑。

“请进,神甫,请进。”马格纳斯典狱长彬彬有礼地说,“过来认识一下几位客人。”然后一一替我们介绍。

“是的,是的,”缪尔神甫有些心不在焉地轻声应了两句,凝视着我,“你好,亲爱的。”然后疾步走向典狱长的书桌,大叫道,“马格纳斯,真是太可怕了,上帝明鉴,我真是不敢相信!”

“别激动了,神甫,”马格纳斯柔声说,“凡事总难免会百密一疏,先坐下来,我们一起把整桩事情弄清楚吧。”

“可是,”缪尔神甫颤声说,“阿龙一向那么乖,那么善良。”

“好了,神甫。休姆,我想你一定急着想听听我的说法,不过等一下,先让我把这个人的完整档案找出来。”马格纳斯典狱长按了桌上的一个钮,那个职员再度出现在门口,“把道的材料拿给我,阿龙·道,今天下午出狱的那个。”

那个职员离开了,没多久拿着一个大大的蓝色卷宗进来。“都在这儿了,阿龙·道,编号八三五三二,入狱时四十七岁。”

“他服刑多久了?”父亲问。

“十二年零几个月⋯⋯身高五英尺六英寸,体重一百二十二磅,蓝眼灰发,左胸有一块半圆形的疤痕——”马格纳斯典狱长认真地查阅着,“不过服刑的这十二年里,他的外貌发生了很多变化,头发几乎掉光了,身体也更衰弱——他现在将近六十岁了。”

“他犯了什么罪?”检察官问。

“过失杀人,纽约刑事庭判刑十五年。他在纽约水边沙龙杀了人,好像是因为便宜杜松子酒喝太多了,烂醉之下发了狂。他之前没有前科,至少当时起诉他的检察官没发现。”

“有没有他更早的记录?”父亲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翻阅着档案:“看起来完全没有,连他的名字似乎都是假的,不过这一点他们无法证明。”

我试着在脑中描绘出这个人具体的样子,不过,还是不太完整,有些地方仍然一片模糊。“典狱长,这位道是个什么样的犯人?很顽劣吗?”我怯怯地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笑了起来:“看来萨姆小姐问了个关键性的问题。不,萨姆小姐,他是个模范囚犯——根据我们的分类,他是A等犯人。所有刚入狱的犯人都得经过一段观察期,参与煤堆上的劳动服役,再由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分派到每个职业部门。每个犯人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社区中能有什么地位——你知道,事实上这个监狱自成一个城市——都要看他自己的表现。如果他不惹麻烦,遵守规则,做好所有分内的事,就可以赢回一些被社会所剥夺的自尊。我们有个纪律管理员,是指派到每个监狱的训练员,阿龙·道从不给他们的纪律管理员惹麻烦,而且由于他一直拿A等,行为良好,还获得了三十多个月的减刑。”

缪尔神甫揉揉深沉的眼睛,转向我:“萨姆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证,阿龙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人。我太了解他了,我担保,他虔诚得不得了,亲爱的,他根本不可能会去——”

“他以前杀过一个人,”休姆冷冷说道,“我得说,他是有前科的。”

“另外,”父亲说,“他十二年前在纽约是怎么杀掉那个人的?刺死的吗?”

马格纳斯典狱长摇摇头:“拿一整瓶威士忌砸在对方头上,那个人死于脑震荡。”

“这有什么差别吗?”检察官不耐烦地低声抱怨,“典狱长,还有别的吗?”

“很少,当然,犯人愈顽劣,记录才会愈多。”马格纳斯再度翻看那本蓝色卷宗,“有了,关于身份识别的问题,这个记录你们可能有兴趣。他入狱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导致右眼失明和右臂瘫痪——真不幸,不过这完全是因为他操作车床疏忽所致——”

“噢,那么他是独眼龙喽!”休姆叫着,“这点很重要,典狱长,幸亏你告诉我们。”

马格纳斯典狱长叹了口气:“这类情况通常是不会正式记录的,我们不希望新闻界张扬出去。你知道,前些时候本州和别的州的监狱的处境都不太好——我怕外界说我们视犯人为禽兽,而不像现代刑罚学所认定的,把他们当作病人看待。不过无论如何,一般人都以为我们的狱政就像沙皇时代的西伯利亚集中营,我们正努力试图改变这种形象。道发生意外时——”

“很有意思。”检察官礼貌地插话。

“唔,没错。”马格纳斯往后靠了靠,看起来有点儿受到冒犯的味道,“有一阵,他可以说对我们造成了问题。由于他的右臂瘫痪,偏偏又惯用右手,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只好派给他一些特殊的手工活。他没受过什么教育,虽然识字,不过只会写印刷体,字迹像小孩子似的。从智力水平来看,他也属于低等。前面说过了,意外发生时,他是在木器部担任车床工作,最后委员会让他回到原来的部门,因为虽然他的手残废了,可是根据记录,他对于木工活显然相当在行⋯⋯想必你觉得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或许吧,不过我希望能让你们对这个人有个完整的认识——基于我个人的理由。”

“这是什么意思?”休姆坐直了,迅速问道。

马格纳斯双眉紧锁:“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道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至少表面看起来一个也没有,因为在阿冈昆的这十二年里,他没收到过一封信,也从来没有人探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