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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潘塞将坠子放在茶几上,慢慢地推到艾琳面前,什么都没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艾琳轻蔑地说。

“你以为英国陆军部不知道?”我回敬道。

“显然这里面有误会。”斯潘塞和气地说道。

我扭过头去,瞪了他一眼。“不失为一种说法。”

“另一种说法就是我在撒谎,”艾琳冷冰冰地说道,“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保罗·马斯顿的人,从来没爱过他,或者他从来没爱过我。他从来没给过我他的部队徽章的仿品,从来没在战争中失踪过,因为他从来不曾存在过。我在纽约的一家店里买了这枚军徽,那家店专营进口英国奢侈品,比如皮货,手工粗革皮鞋,军装,学校的领带,板球衫,饰有小纹章的小玩意儿,等等。这样的解释总该让你满意了吧,马洛先生?”

“我满意后半部分,但不满意前半部分。毫无疑问,有人告诉你这是‘艺术家步枪队’的军徽,可忘了告诉你它属于哪一种,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你认识保罗·马斯顿,而他也确实在那支部队服役,并且的确在挪威的行动中失踪了,不过时间不是一九四〇年,韦德夫人。是一九四二年,他那时在突击队,地点不是安道尔尼斯,而是突击队袭击的一个离岸小岛。”

“我看不必为这事弄得这么敌对。”斯潘塞以决断的口吻说道,开始摆弄起面前的黄色稿纸。我不明白他是在给我帮腔,还是只是感到痛心。他拿起一叠稿纸,在手上掂量着。

“你打算论分量买下来?”我问他。

他似乎吃了一惊,接着尴尬地笑了笑。

“艾琳在伦敦的日子很艰难,”他说,“有些事情怕是记糊涂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没错,”我说,“比如记不住跟谁结过婚。这是一张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复印件,正本在卡克斯顿大厅登记处。结婚日期是一九四二年八月。结婚双方的名字是保罗·爱德华·马斯顿和艾琳·维多利亚·桑普塞尔。从某种角度来说,韦德夫人说得没错,不存在一个叫保罗·爱德华·马斯顿的人,那是个假名字,因为在军队里,你要结婚,得获得许可才行。他造了假身份。他在军队里用的是另一个名字。我有他全部的服役记录。我奇怪的是,人们好像没有意识到其实你只要开口打听打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现在斯潘塞十分安静。他往后一靠,瞪着眼睛。不过不是瞪着我。他瞪着艾琳。她也回望着他,脸上浮现出女人们擅长的那种半含歉意半含诱惑的浅笑。

“不过他已经死了,霍华德,在我碰见罗杰之前早就死了。这难道有什么关系吗?这些罗杰全知道。我从来没停止使用我婚前的名字。在那种情形下,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护照上写的就是那个名字。他在一次行动中遇害之后——”她停下来,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双手轻轻地落在膝盖上。“一切都完了,结束了,失去了。”

“你肯定罗杰知道?”他迟缓地问道。

“他知道一些,”我说,“保罗·马斯顿这名字对他来说意味着某种东西。我问过他一回,他神色古怪,但没告诉我原因。”

她没搭理我,而是对着斯潘塞说话。

“为什么这么问?罗杰当然什么都知道。”她耐心地微笑着看着斯潘塞,好像他反应有点慢似的。她们的小伎俩。

“那为何在日期上撒谎?”斯潘塞干巴巴地说道,“他明明是一九四二年失踪的,为何说是一九四〇年?为何佩戴这枚并非他给你的徽章,却非要说是他给你的?”

“也许我是迷失在梦里了,”她轻声说道,“更确切地说,是噩梦。我有许多朋友在大空袭期间丧生。那些日子,当你跟别人道晚安时,你努力不让它听上去像是道别,但事实常常就是这样。而你与战士说再见,那情形就更叫人揪心了。死的总是那些善良温和的人。”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她望着茶几上的坠子,拿起它,又串回项链上,然后神情自若地往后靠去。

“我明白我没权利盘问你,艾琳,”斯潘塞慢吞吞地说,“忘了这事吧。马洛拿一枚军徽和一份结婚证书小题大做,让我一时也起了疑惑。”

“马洛先生,”她轻声对他说道,“小题大做,可碰到真正的大事——比如救人一命——他却跑去湖边看什么汽艇。”

“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保罗·马斯顿?”我问道。

“怎么可能?他已经死了。”

“你不知道他已经死了。红十字会也没出死亡报告。他也许被关在牢里。”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一九四二年十月,”她慢慢地说道,“希特勒发布了一道命令,所有在狱英军突击队员都要交付盖世太保处置。我想,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盖世太保的某间地牢里遭受严刑拷打,不为人知地死去。”她又打了个哆嗦,愤怒地注视着我。“你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你让我再经受一遍,就是为了惩罚我撒了个微不足道的谎。假如你爱的人被那些人抓住了,你知道发生过的情形,那么什么样的命运会落到他或她头上?我想建立另一份记忆,就算是虚假的,难道有那么奇怪吗?”

“我需要喝点东西,”斯潘塞说,“非常需要。可以吗?”

她拍拍手,甜哥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向来如此。他朝斯潘塞哈了哈腰。

“您想喝什么,斯潘塞先生?”

“纯苏格兰威士忌,多来点儿。”斯潘塞说。

甜哥儿走到客厅一角,从墙里拖出吧台,取出酒瓶,往一只杯子里倒了些。他走回来,把杯子放在斯潘塞跟前,然后准备离开。

“甜哥儿,”艾琳平静地说,“说不定马洛先生也想喝一杯。”

他停下脚,瞧着她,黑着一张紧绷的脸。

“不用,谢谢,”我说,“我不想喝。”

甜哥儿鼻子里哼了一声,拔腿走了。又是一阵沉默。斯潘塞放下还剩一半的酒,点燃一支烟。他开始对我说话,眼睛却不看着我。

“我敢肯定韦德夫人或甜哥儿能够送我回贝弗利山庄。不行的话,我会叫出租。我想你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吧。”

我折起那份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复印件,收进口袋。

“你确定想要这么办?”我问他。

“大家都想这么办。”

“行。”我站起身来,“我想是我太傻,费心费力做这些。你身为一流出版商,有一流出版商的脑筋——如果干这一行需要脑筋的话——你应当明白我来这儿不会只是为了扮扮黑脸。我提及旧事,自掏腰包获取事实,不是为了跟谁过不去。我调查保罗·马斯顿不是因为盖世太保杀了他,不是因为韦德夫人戴了假冒的军徽,也不是因为她混淆了日期,更不是因为她与他之间仓促的战时婚姻。我开始调查他时,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他的姓名。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