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7/32页)
斯特莱克从未进过西普里亚尼餐厅。他走在戴维斯街上,太阳照着他的后背,暖洋洋的。阳光下,前面那栋由红砖砌成的大楼红彤彤的,格外醒目。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要是在餐厅撞见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不是没有可能,该是多么怪异啊。他父亲的那些合法子女,是西普里亚尼这类餐厅的常客。斯特莱克在塞利奥克医院接受理疗时,他们中的三个来看过他。加比和丹妮联名送了些花,不过人没有去。阿尔去过一次,大笑不止,声音听着像驴叫。他皱眉蹙额,不敢看床尾。阿尔走后,夏洛特学阿尔的笑声和害怕的样子给斯特莱克看,模仿得惟妙惟肖。没人想得到那么漂亮的姑娘还那么风趣。
西普里亚尼餐厅内部有种装饰派艺术的感觉:木制吧台和餐椅色彩淡雅,表面光滑。圆形餐桌搭配淡黄色桌布。男女服务员身着白色夹克,系着蝴蝶结。就餐的顾客很多,噼里啪啦的刀叉声和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不绝于耳。斯特莱克很快找到了客户,就坐在一张四人桌那儿——出乎斯特莱克意料的是,跟他同桌的是两个女人,而不是一个。那两个女人都留着光亮的棕色长发。布里斯托正在对她们说话。看那张兔脸的表情,他显然是想取悦或安慰她们。
看到斯特莱克,布里斯托腾地跳起来,上前迎接,并向他介绍那两个女人。唐姿·贝斯蒂吉伸出一只冷冰冰的纤手,但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她妹妹厄休拉·梅连手都没伸。四人传递菜单,各自点了饮料和食物。点菜过程中,布里斯托唠唠叨叨,显得非常紧张。那姐妹俩则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用挑刺的目光无所顾忌地打量斯特莱克。
姐妹俩打扮得光鲜亮丽,好像两个刚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崭新的洋娃娃。她们像很多富家小姐那样,非常瘦——穿着紧身牛仔裤,几乎连屁股都看不出来;晒成咖啡色的脸上泛着蜡一样的光泽,尤其是额头。浓密光亮的棕色长发从中间分开,发梢修剪得极其平整,像用水平仪测过一样。
终于,斯特莱克抬起头,不再看菜单。唐姿开门见山地说:
“你真的(她把这两个字念成了‘蒸的’)是‘乔尼·罗克比’的儿子?”
“DNA测试的确是这么说的。”他答道。
她似乎不能确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生气了。她那双黑眼睛挨得有点儿太近,肉毒杆菌和填料也抹不平脸上的愤怒。
“听着,这话我也跟约翰说了,”她很不客气地说,“这事不能让媒体知道,懂吗?我很愿意告诉你我听到了什么,因为我希望你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不过,你绝对不能把我跟你说的话告诉别人。”
她那件紧身丝绸衬衫的脖颈处没有扣起来,露出一片奶油色的皮肤。她很瘦,胸骨处有些难看的凸起。不过,两只乳房却浑圆丰满,仿佛是从哪个丰腴的朋友那儿借来的。“那,我们应该换个更安全的地方吧。”斯特莱克说。
“哦,这倒不必了。这儿没人认识你。你跟你爸爸一点儿不像,不是么?去年夏天,我在埃尔顿家见过他。弗雷迪认识他。你跟乔尼见得多么?”
“我就见过他两次。”斯特莱克说。
“噢。”唐姿说。这个简单的字中既有惊讶,又有几分不屑。
夏洛特也有这样的朋友:光鲜时髦,上很贵的学校,穿很贵的衣服。她们都很吃惊她居然如此怪异,竟迷恋这个一副落魄相的傻大个。多年来,斯特莱克不断地遇到这种人,不是在电话里,就是在生活中。她们说话故意省略元音,她们有当证券经纪人的丈夫,她们跟夏洛特一样,不堪一击却故作坚强。
“我觉得她就不该跟你说。”厄休拉突然插嘴。她的语调和表情,好像斯特莱克是个刚扔掉围裙、未经邀请就直接在他们桌旁坐下的服务生。“唐姿,我觉得你在犯一个大错误。”
布里斯托说:“厄休拉,唐姿只是——”
“我要做什么,我说了算。”唐姿厉声斥责妹妹,仿佛布里斯托根本没开口,仿佛他那张椅子上根本没坐人,“我只会说我听到的,就这样。这些话警方记录里都没有。不过,约翰已经同意让我说了。”
显然,她也把斯特莱克归入了服务生一类。他烦透了,不仅是因为她们的语气,还因为布里斯托给了证人承诺,但他并没有。唐姿的证词不可能来自旁人,只会来自她自己,那记录上怎么可能没有?
好一会儿,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点菜。厄休拉第一个放下菜单。她刚才已经喝过一杯红酒了。但此刻她又点了一杯。然后,她不安地环顾一圈四周,盯着一名金发碧眼的低级皇室成员看了会儿,才继续说道:
“以前,即便是中午,这地方也坐满时髦的客人。但西普里安却总想去该死的威尔顿斯,那儿的人只会穿呆板的西装……”
“梅夫人,西普里安是你先生吗?”斯特莱克问。
显然,在她看来他们之间有条无形的界限。他想,自己要是过线了,肯定会惹她不高兴。在她看来,就算同坐一桌,也不意味着他就有跟她对话的权利。她绷着脸,布里斯托赶紧开口,打破这令人不安的冷场局面。
“没错,厄休拉嫁给了西普里安·梅——我们的一名资深合伙人。”
“我离婚,估计可以动用家庭折扣了吧?”唐姿颇有些苦涩地微微一笑。
“如果她再让媒体掺和这事,那她前夫肯定会疯掉的。”厄休拉盯着斯特莱克的眼睛,“他们正努力想办法解决这事。要是再来一次,肯定会影响到她的赡养费。所以,你最好小心点。”
斯特莱克微微一笑,转向唐姿:
“那么,贝斯蒂吉夫人,你跟卢拉·兰德里有联系,你的妹夫在跟约翰共事,对吗?”
“也不是这么回事。”她一脸不耐烦地说。
服务员端来他们点的餐。他刚走,斯特莱克就掏出笔记本和钢笔。
“你拿这些东西要干什么?”唐姿一下子慌了,盯着布里斯托说,“约翰,我可没说可以做记录!”于是,约翰只能飞快地朝斯特莱克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
“科莫兰,你能……呃……光听吗?呃,就不要记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