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0页)
沙滩变得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湿润,海水在上面留下了很多细小的沟槽,我越走越快,脚步里不带着任何往事,我要的仅仅是现在。
在海滩只剩下三十米宽的时候再也看不见一个游客,她说的那片礁石越来越清楚,它们彻底截断了贝壳沙的延伸,固执地守护着天堂的尽头。她并没有矗立在那里,也许,矗立在那里的该是一座灯塔。
那片礁石终于变得很清晰了,它们不是黑色的,而是带着某种发黑的蓝色。海水扑在上面,形成了很多的泡沫,很多的漩涡,它们无声地侵蚀着这一片造物的杰作——礁石如同从海底深处生长出来的化石,披满了密密麻麻的海藻,这就是它们看起来有点发蓝的原因;在海藻的缝隙里,还吸附着很多细小的贝类,它们以孢子和微生物为食,海水不会带着它们,而是会带来一些鱼类,它们会趁着潮水在贝类中尽兴饱餐,然后返回大海深处,被更大的鱼类所吞噬。
这就是大自然的杰作,生生不息,它们使这片礁石披满了根须和铠甲,只有上部光滑如新。那些细长如发带的海藻我也辨认出了种类,它们是一种非常美味的海苔,高明的厨师会将它们加工为一种调味品,只取其鲜味,效果远超任何一种提纯的味精,那个加工过程,需要一种神奇的海盐。
我踩着海水和礁石上的坑陷,在翻过一个大礁石之后,看见了她,她站在一块仅仅高出潮水半米的礁石之上,如同我所见过的模样:风将裙裾裹住膝盖,头发在眼眶周围拂动,她根本懒得去理会头发,如同它们的飘扬生来如此。
她也看见了我,笑了,眼睛里掠过瞬间的悲伤,然后消失在更猛烈的海风里。
其实她看起来充满振奋和激动,她冲着我大喊:“你也笑一下嘛,好久没有看见你笑过。”
等我走到离她足够近的时候,终于也笑了:“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啊。”
没有拥抱,连握手都没有,我们只是彼此摸索着语言,确认一些东西。
“如果你不笑,我就得走了,明白不?”
然后她看见我脸上的异样,伤悲又袭来了:“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来找我,如果我需要你,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有点危险而已。”
“没有呢,他们对我很好。”
“不是,你不是孩子了,看谁对你好,你就信任谁,这不是生活的标准。”
“你太小看我了。”这时候她眉脚上扬,笑容变得真正灿烂,好像获得了一种期待已久的东西,并彻底确定了它的存在。
她说:“其实你一直在小看我,不是吗?”
她正视着我,就是在这一瞬间,那种完全公平、完全合理的对视,让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业已消失,也许她彻底长大了,也许她的世界我了解的仅仅是错觉。
她说:“我根本没有那么傻,我不会和骗子打交道。”
我说:“那个海天有点奇怪……”
“你放心,我的项目不只是这一块,我还有很多业务,我也不总是待在桂海……反正,我现在比你强很多。”
“你现在有钱了?”
“我们不要总聊这个好不好。”
她看了一下远处不停奔袭过来的白色海浪:“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唱你那拿手的英文歌。”
我有点忧郁,她突然伸过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开始摇晃我:“你唱一个嘛,多好,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
一阵更猛烈的海浪冲上了礁石,我们的小腿,全部被海水吞没了,这巨大的力量,把我们两个同时吓了一跳,她蹦了起来,滞后地躲避海水的攻击,然后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来了兴致,开始唱那首《Beautyful Girls》,我努力从喉结处捏出那种黑人特有的醇厚假声:
You're way too beautiful girl
That's why it'll never work
You'll have me suicidal, suicidal
When you say it's over
海风和水沫让这种演唱越发带劲,我干脆模仿起了那个年轻的黑人胖子,在礁石给我的两尺舞台上尽情表演,我一下子晃动双膝,一下蹲下又跃起,将髋部扭过,摇动臀部,双手在胸口胡乱地比画……她笑得乐不可支,险些从礁石上跌下。
等这滑稽的表演彻底结束,她终于拉着我的手:“该回去了。”
在我们回到海滩的时候,她指着二十米外的一块黄色石头说:“走,我们去看看那个。”
在我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它,我以为是块石头,还奇怪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块蜡石。
“那是一条大鱼。”
大鱼显然已经死去了,她在十米之处就裹足不前,有点害怕,我一个人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死亡的海豚,它彻底闭上了眼睛,身体完全变了颜色,这只可怜的生灵,所幸有海风的庇佑,没有过早地发出臭味,我尝试用脚尖踢一下它,它的肉体像完全没有密度一样,彻底塌陷了下去,如同我踢在了空气之中,同时,它的腔体爆发出一阵气体的嘶嘶声。
李小芹惊叫了一声,我也飞快地逃离了这具尸体,拉着她,往沙滩上面跑去。跑到上面的那片旱雀草之后,我们停了下来,她喘着气,将她的乱发拢到脑后:“得回去了。”
“去哪里?”
“你回你那里去吧,我还有事情要谈。”
我最后一眼凝望她,她的眼神里出现了一种急不可耐的东西:“你可以放心了,我永远会好好的。”
然后她径直越过草地,走入那片防风林之中。那后面是一片滨海大道,她再也没有回过头。
和常青青的告别也没有伤感,她托付我去她家里看一眼,并给了我钥匙,自从她来桂海之后,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房子变成什么样子了。虽然我不能跟着她一起在这里买房子,但我真的成了她认为值得信任的人,她完全理解我,我还年轻,我有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不能像她一样彻底投入到这份“事业”,在我登上飞机的时候,一份最珍贵的东西已经在我的手里,就是她给我的那把钥匙。
至于李小芹,我选择将她彻底遗忘,我要把那个海滩的景象,作为终极的记忆封存下去。我再不关心她在干什么,我在那片礁石上的海风中彻底明白,我所眷恋的她只是过去的她,这种眷恋一旦转换为追寻,那将是一场更大的悲剧。我所爱的她,永远是那一个时间段里的她,当那个时间不可逆回的时候,这种爱其实已经消失。很多人都伤感于回不到过去,但我没有伤感,我坚信唯有真正的爱可以延续到最后,只是很少的人,很少的情感能从过去一直延伸到现在,几乎很难改变。比如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每当我想回到过去的时候,他们都会证明这事是可以成立的,这可能是世上唯一的爱,只是终究会有一个尽头,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