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双面生活(第2/6页)

游泳练习结束后,他们回家洗澡,简单吃食,三个人在二楼的和室看电视,春丽从不防备他,或许一直把他当小孩,或许对两个孩子,尤其是那个太过美貌的女儿,并不在意,他们三个被母亲遗忘的小孩,东倒西歪聊天、玩闹、说话,直到睡着。他抱着美宝,感觉到自己体内涌起陌生的情绪,某种野性、难以控制的浮想联翩,他脸红心跳,胸口胀痛,快快逃回自己的房间。

有些日子光阴静好,身心安宁,他可以克制自己。楼下总是闹哄哄,小吃店来了新的姑娘,叫小红,母亲摆了投币卡拉OK机,营业到深夜。

他看顾小孩子洗澡写功课,等他们都上床入睡,他会在上下铺旁的椅子上,拉拉杂杂听美宝细诉一日学校里的发生,看阿俊画的图。先说故事把阿俊哄睡了,下铺的美宝还要拉着他说话,他们玩着影子游戏,以手指比画出狗、蝴蝶、海鸥。美宝说:“美宝喜欢大森哥哥。”美宝不知为何很少说“我”,总是以“美宝”自称,像是在描述他人。

床边的小台灯,映照出她白皙的脸,精致的五官,大森没见过的细腻肌肤,让人入魔的一张脸孔。大森伸出手指,轻轻放在她脸上,皮肤的柔润细腻,像是要把手指吞没,陷入一种如深沉的宁静与自省,可以察觉作为人类的美好与丑陋。那时他要读高中了,已经在读诗、写诗,滨海小镇所有的事物也比不上美宝的脸,可以使他体会真正的诗意,他心中饱含温柔,却又感到惊惧,这样的美丽,不属于这个脏浊的尘世,外头那些野兽般的男人,会玷污、伤害这个过分美丽的孩子,他好像可以望见她将来的坎坷,只因为他知道春丽是个随波逐流的女人,过不了多久,可能会因为某个男人就把他们带走。他想过,如果他们一直待在这个小镇,他可以求母亲,在他十八岁时,让他们俩结婚。

哪来的奇思怪想,那时他十七岁,美宝也不过十一岁啊,这些奇怪思想或许是直觉,或许美宝太美,春丽太怪,这样一个母亲,像是会出卖自己的小孩。

就像他自己的母亲,某种角度来说,这两个丧夫的女人,是最辛苦,也是最危险的。

他没见到长大的美宝,也不知她来不来得及长大,暑假结束,春丽跟上一个做买卖的男人,带着孩子跟他走了。

少年时代,连他自己都已经遗忘的村野生涯,那荒山野村里连空气都显现一种薄凉,语言里显出的粗鄙,那些人际间的看似亲切实则刻薄,人际间的锐利能伤人于无形,他似乎特别能感受美宝的遭遇,因为他自己也是父亲离世之后眼看着柔弱的母亲如何变得狡猾与世故,如何在村人与亲戚的冷眼底下辛苦求生。他庆幸自己考上大学后,母亲透过关系找到了在台北的工作,他们卖掉房子,离开了那海滨野村、父亲的故乡,像逃跑似的。

有时忆起旧事他还可以感到遗留的慌乱,原本是很平静的一家子,半数时间都在海上、总是不在家的父亲,每回遇上台风,母子俩总是紧张地听收音机、熬夜看电视新闻,大概是寻常乡村生活里,最接近“恐惧”的时分。记忆中父母亲感情非常恩爱,不出海的日子,他们就是一个简单和乐的小家庭,父亲带着妻子儿子搬离大家庭的三合院,租赁一座小透天厝,不顾老家众亲人的反对,三人世界那般,在这个人与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即使不认识也听说过,好像谁谁谁都可以随意地推开你家的门,进来串串门子,人与人几乎没有距离可言,毫无秘密能够保守的“乡下小镇”。犹如他们三人过着“太过幸福”的私密生活,以致得到了“报应”,父亲死于一场海难,船东破产,求偿无门,此后,从祖父母、伯父、姑姑到大堂姐,从镇长、镇代表到渔会总干事,几乎谁都能借由“慰问”之名,探进他们紧密的门窗。

父亲死去,结束了他的幸福童年。母亲从一个温婉的女人,先是面临失去丈夫的痛苦,继而又因补偿金迟迟不到而感到悲愤忧伤,花了很长时间争取补偿,与镇上的人几乎都闹翻了,之后拼了命挣钱、性格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落落寡合。有接近五年的时间,生活是疯狂的,他弄不清自己的身上发生什么事。他看见母亲的脸变形,因为悲愤、不安全感,因为寂寞与孤独,因为贫穷与孤立,生活成了无尽的长夜。母亲几乎总是在为钱烦愁,春丽来了之后,她像要抓住什么机会般,一步步把裁缝店变成了卡拉OK小吃店,春丽一家走后,母亲继续营生,甚至公然让外地来的女孩在后面小房间陪客。他总是怀疑,有些时刻,母亲是否也下海去赚?但他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只是拼命地读书,设法要通过“读书”使他逃离这个恐怖的小镇。

成年后他体内还深植着那份被父亲遗弃的焦虑,使得他立志要成为一个“绝不辜负”的男人,想不到,他在结婚三年半就与美宝重逢,他从一个顾家的男人,变成了有“两个家”的男人。

大森遇见美宝,是在分别十七年后,中午有客户跟他约了在他住家楼下阿布咖啡谈事情。大森搬来这么久,根本没去过那家咖啡店,而客户在隔壁栋大楼上班,听说大森不知那家店,惊讶地说:“你不知道你们楼下的咖啡店有美女?店长是个大正妹,你竟然都不知道?”客户说因为知名的“美女店长”,他每天光顾阿布咖啡,还办了储值卡,公司里的男同事有人在追求她。“真的很正,没当明星真可惜,不过当了明星我们也没机会喝到她的咖啡。”客户说。

怎么正的妹,都不干他的事,大森一进门时还没认出来,直到听见客人亲昵地喊着:“美宝,焦糖拿铁!”大森抬起头,是钟美宝。

美宝从吧台走出来,穿着白色衬衫、牛仔裤,绑着高马尾,一脸素净,几乎算是中性的打扮了。洁净脸庞,白皙皮肤,清丽五官,凹凸有致姣好身材,美得像一张画。她微笑过来点餐,“第一次来吗?想喝点什么。”他定眼看她,她随即也认出他了他。“大森哥哥!”美宝脱口而出,神情像发现蝴蝶的孩子,同行的朋友调侃他:“早就认识还要我介绍,说你不知道正妹咖啡。”朋友话语里的轻佻使他恨不得揍人。

“我们是小时候的邻居。”美宝露出甜美而职业性的笑容,大森一直没开口,内心受到太大的冲击。美宝啊,是记忆森林中走出的人,她长成了这样的美人啊,变成真正的“女人”了,她还记得他,那么她记得他对她的爱吗?

内心记忆的冻土崩塌,所有的回忆都涌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