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双面生活(第5/6页)

有时,他会想在家里装一台监视器,看看她私下的模样,看她那张年轻无瑕的脸,是不是也会有愁容?她会不会有神经质的焦躁?是不是也会感到自卑?有没有什么令她恐惧?她从职场里退出,一点也不遗憾,没什么损失,对她来说,那只是一份获得“上班族”身份的工作,她这一生只靠着父亲给的零用钱就可以开朗舒服地过日子。精明的岳父在美国、日本,还有本地都置有房产,三个女儿名下都有信托账户,难以想象什么样的灾难才可以使她落入贫穷。能够摧毁她的幸福感的,这世上只有他做得到。

如此想来,他是否是刻意地将她带来这里,住在这栋龙蛇杂处的大楼,让她有机会走进贩卖廉价商品的市场,与穿着便宜成衣的老太太摩肩接踵,让她感受世界的真实,或者该说,是他所在的真实世界。

小吃店暗藏春色,纸包不住火,流言变成真实的攻击。可能钱赚够了,也可能终于从贪婪的梦里醒来,母亲决心带他离开。他们从小镇举家北上,首先定居的,就是这个与北市仅有一桥之隔的双和城,当时母亲的姐姐在此处开设美容院,母亲来投奔,在美容院后头开设裁缝室,后来经过辗转介绍,到百货公司修改部门,专门修改高级服装,因为手艺好功夫细,就一路做下来,直到他事业发达,母亲也还不愿卸职,这几年腿脚不好,才愿意在家休养。

搬来这里,起因也只是为了就近探望母亲。母亲一直住在她辛苦攒下头款、拼命还掉贷款的老公寓,就离这大楼几条街,始终维持她的清俭习惯,还是那么情绪起伏,依然为往事憾恨抱屈。婚礼的时候两家人见过一次,觉得茉莉的母亲高傲,父亲目中无人,大森母亲就鲜少与茉莉的家人见面。

跟茉莉结婚的过程,在旁人眼中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乘龙快婿,减少二十年奋斗”,但另一种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配不上”。结婚前,他还跟母亲住在老公寓,搭捷运骑摩托车上下班,省吃俭用,才能买几套像样的衣服开会穿,偶尔跟同事上高档餐厅聚餐就会心痛好久,出差之外,从没去外国旅行过。他本以为茉莉的父亲不会接受他的提亲,他父亲却像栽培自己的儿子一样训练他,假日带他去高尔夫球场,参加各种商业工会活动,结交各行精英,送给他第一支万宝龙,带他去买第一支高尔夫球杆。学习喝红酒、抽雪茄、穿名牌西装,即使至今他仍有不踏实的感觉,那也是因为他已经飞升到半空中,不习惯脚踏实地。岳父教会他“领略有钱的快乐”,老人家认为“饥渴”是唯一的成功之道,而他从这个青年眼中看见了“野心”,这个青年对事业、名利越饥渴,越有可能成功,越能融入他女儿从小长大的那个世界。而他的策略不能说不成功,即使当初大森违背岳父要出资让他们在市区买房子的提议,大森咬着牙买下这座摩天楼的大坪数公寓,岳父认为这是他的“骨气”,当时他们俩相约,五年后一定换屋。

五年快到了,他却陷入泥淖。如果岳父知道,一定会叫他拿钱把美宝摆脱了,会让他们出清公寓,直接搬到台北市去住,但如果再闹大一点,岳父或许直接放弃他。

到时,他目前所有一切,事业、住家、人脉,全部都会崩溃。

他本就活在分裂的世界里,所以格外自持,从小就养成情绪不外露的习惯,言行异常谨慎,与茉莉的婚姻生活完全照规章行事,而在如此规律的生活里,要找出时间来“热恋”,在热恋过后,又得恢复平静与家常,使他的精神状态紧绷到极点。不见面时他感到松一口气,好像又恢复到原本的自己,生活稍感平衡,但没隔两天,内心又被思念烧灼,痛苦难当,他会想象美宝与她那个男友约会上床的场景,他甚至会猜想美宝另有情人,他所想象的美宝,全都是妖媚、放荡的模样,激起他无比的嫉妒,然而嫉妒过后,却是深深的痛惜,他会回想到过往失去联系的时光,那些日子,他会在某些少女身上看见美宝的影子,不曾重逢就永远不会失去,这念头一起,心中惊觉分离的痛楚像是延迟付款的缓刑,好像这一分开,又会变成永远的离别。到了第三天早晨,他毫不思考,直接就到她家按门铃,见面时,所有热情再度燃烧,毫无疑问,觉得只要能与她相爱,一切都可以抛弃,只要能与美宝相拥,他就会变成那个干净又单纯的少年,人生没有走到他自己无法掌控的境地。

然而,随着时间的经过,见面次数增加,一年以来,他们除了一再地加强性的刺激,找不到其他办法来缓解这没有出路的恋情带来的悲伤,后期他们的性爱已近乎狂暴,有时甚至会在彼此身上留下伤痕,更增加了曝光的可能。

茉莉怀孕后,他更不可离婚了,他羞愧地发觉自己离婚的念头也就最开始几个月里出现过,过完年,孩子就要出生了,情势已变得无法挽救,每次与美宝做爱时,他都会嘶吼着,“嫁给我,嫁给我,你是属于我的”。而那些话语,事后回想,更像是催情的甜言蜜语,全然不负责任。美宝没有掉入他的陷阱,她好像只是在等待,等待他终于不再上门的那天,爱情结束,折磨也会结束,希望变成绝望,都不知该说是解脱还是悲伤。就像当年的夏天,一下子落到寒冬,他们终究是不能相守的。

面对现实吧,他不可能离婚的,他已经无法想象所有一切从头来过的生活。他们的恋情不过就是少年夏天的色情版本,只能存在那个高楼套房里,但为什么自己会变成如此?为何当时他要把美宝约出来,为何约出来时不能只是叙叙旧,不要介入彼此这么深?这恐怕都不是现在的他可以回答的。真正的疑问在于,他变成了怎样的人,他想要过着怎样的生活:究竟是与美宝两人的小世界,还是他正在经营、且步步向前、逐渐高升的世俗日常。

他不用问自己,他的行为自有答案。

他有可能从头来过吗?他并非一无所有,离了婚,把欠岳父的贷款缴清,可能得把房子卖了,手上也还有点钱,买不起房子,开个小公司应该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未必不能过活。喜欢这大楼,两个人就住在小套房里吧,但赡养费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争取了监护权,他能给小孩带来什么样的生活?想到这里,他浑身不自在,他已经习惯了的一切,开车,上健身俱乐部,打高尔夫,高级餐馆,名牌西装,吃喝穿用都是质量良好、价格昂贵的器物,每年两次的去外国旅行,收集红酒、手表、钢笔、古董、经典设计家具。他对于就在大楼底下的量贩店嗤之以鼻,宁愿开车到城里去百货公司超市采买家庭用品,他鄙视所有“廉价的物品”,好像那些“大特价”的红标黄标都标志着他可悲的过去。二十八岁至今七年,他设法融入这座他求生的城市,同时,城市里的价值改变了他,或许在他选择跟茉莉交往的那一刻,他心中那份饥渴并不亚于对于美宝那种不可理喻的爱欲,他知道自己做了选择,“一脚踢掉过往的自己”,一直都是他在做的事,他早已不是美宝所认识的那个海边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