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升与下降间的高速电梯(第2/4页)
不喜欢这大楼是因为要搭电梯,以前我的工作,就是百货公司的电梯小姐。
制服一年四季都是同样的款式,宝蓝色配有白色纱网的绒织小圆帽,白色圆领衬衫,领口设计为蝴蝶结,宝蓝色棉质附坎肩小外套,缩腰短版设计,附上金色圆扣,但从不扣上,同色系百褶短裙,腰间有金色细皮带,白色短统靴,足下七公分。因为工作必须久站,我们会穿上肤色压力袜,但基本上规定是必须穿透明丝袜。
妆容也都是规定好的,粉底、遮瑕膏、蜜粉、假睫毛,粉色系眼影与腮红深浅搭配,眼线必须细得看不出来,脸上肌肤绝对要收拾干净,连痘疤细痕都得遮瑕彻底,口红一径是高雅的正红。每天上班前组长都会检查发妆是否符合规定,基本要求就是干净、整齐、甜美。笑容也可以算是基本配备,本公司的电梯小姐是城市里少见的,只有老派的百货公司还有的产物,底薪29K比不上柜姐可以分红,但福利却很不错。这行业完全靠外表跟声音,超过三十岁就会自动转职,大多是转到行政职,或转战柜姐了。
那年我二十七岁,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八公斤,鹅蛋脸,光光的圆额头,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洋娃娃头,可能是因为长期反复说话,声音是甜美中带点沙哑。
“欢迎光临”,“请问到几楼”,“电梯下楼”,“电梯上楼”,“二楼少淑女服饰”,“地下美食街”。遇上节日或周年庆,真的是把嗓子都喊出茧了。上楼手势是右手屈肘九十度指尖朝上,下楼则是左手平举四十五度,得两步跨出电梯,在电梯里始终得站四十五度,各种手势也弄得疲惫不堪。人潮众多时,电梯里闹哄哄,汗水、脂粉、体味、食物,各种味道混杂,长时间在电梯里上下出入,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压力很大,整天都挂着张笑脸,也很累人,但我有自己的应对之道,除了机械性的招呼、询问、介绍、鞠躬,另一个我,则静静聆听电梯的脉动,借以逃脱这如浪淹没的疲惫。
我听得见电梯的脉动,几乎像是亲眼所见,感受到上升或下降时车厢被电缆拉起或释放的动力,即使置身于嘈杂的百货公司,耳中除了车厢里周遭乘客的说话、呼吸、喘息,以及整日放送不停的广播促销、背景音乐,还有那几乎像是贴着耳膜细致滑过的、电梯这个物体本身产生的各种机械性声响。我总是聆听着这些,重复着我每一天的工作。
偶尔,在那些声音之中我会听见广场上吹来的风,那是慢慢刮起,而后越来越清晰,拂过面颊时,却又轻得像谁对你呼出一口气那般,干净的、传递着某种讯息的、遥远、不确定、如同耳语般的,仅属于我的,广场上的风。尽管那是不可能的。
那个广场,我曾在旅行的时候经过,古老异国老城街区有个钟鼓楼,地板都贴着马赛克瓷砖,听得见人们的鞋底小心踏过瓷砖发出的声音,音乐性的步伐,钟鼓会在定点发出奏鸣,人们就会在同一时间都停下脚步,脸转向同一方向,聆听着那钟声。就是这个时候,广场起风了,我深信每个人都被那阵风拂过了面颊。广场主要道路的尽头是一座教堂,顺着教堂前道路翻滚而来的风,就像祝福一般。
当然,电梯里,除了停住时开口面向即将通往的楼层,并不通往任何广场。
因为一周五天,每天长时间待在电梯里,如果不是某些难以抗拒的原因,我不会在工作时间以外,搭乘电梯,宁可爬五层楼,甚至六层楼,也尽可能不搭电梯行动。从没想过将来会住在一定得靠电梯上下楼的大厦里,然而我还是跟电梯脱不了关系。去年我结了婚,先生买的房子就在一栋超高大楼的二十八楼,我曾因为婚后必须住在这种大楼而拒绝与他结婚,但这理由太荒谬了不是吗?“电梯与我二者择一?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当时还只是男朋友的他这么抗议着,我自己也感觉这种说法太奇怪了,怀疑可能是职业倦怠,或者对婚姻的恐惧。(二者中的一种?或兼有之?)
我就是在百货公司认识他的。午休时间的美食街,我们电梯小姐是百货公司的招牌,一般来说不被允许穿着制服去买午餐,所以我们都是在员工休息室吃外送来的便当。有时为了换换口味,也会各自到地下楼的美食街采买,那时就得换上便服。因为午休只有一小时,有时为了贪图方便,我会在制服上披件外套,拿掉头上的小帽子,就下楼去买东西。我是在排队买牛肉面时被搭讪的。“请问你是,你是电梯小姐吗?”他这么说,我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撒谎说不是,于是就微笑着对他既摇头又点头。“所以是?或不是?”他说。“是,也不是。”我说。“现在我只是来买牛肉面。”“请恕我问了个蠢问题,但因为跟你同电梯时一直非常想要你的电话,无论你是不是那个电梯小姐,请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好吗?”他说。就是这么唐突的人啊。
我曾在工作的时候收到很多张纸条,直接拿着手机拍照的人也遇到过,或者跟着我上上下下攀过了无数个楼层,很明确就是要缠着我的男人也大有人在,我真怀疑这世界上有所谓的“电梯小姐收藏者”,他们对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子都没有抵抗力。
说不上爱他或不爱他,我生命中已经绝少出现令人激动的事物了,但一整年的约会下来,他的沉静、细心、遇事不惊慌,使我与他在一起时感到特别心安。或许是因为工作时间总得绷紧神经,成天挂着笑容,下了班,到他的住处歇息,我时常一言不发,脸上没有表情,但他从不认为我是公主病或难伺候,甚至比家人还了解我。虽然也是因为我的外表而追求我,不知为何却对我没什么要求,好像两人待在沙发上安静地依偎着,他就感觉满足,慢慢地,我也从他身上学习到放松。他对我求婚时,我只提出“搬到普通公寓,不要搭电梯”,他说他理解,但找到合适的住处需要一些时间。
我想对他解释,不是讨厌电梯(不然就不会去当什么电梯小姐了),而是电梯会使我产生职业联想,甚至除了我以外并无其他人时,我也会忍不住想说。“九楼到了”、“欢迎光临”,即使忍住不开口了,脸上也会露出职业性的笑容,身体立刻绷出该有的线条,随即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是这样反复的过程使我厌倦。
“一种疲惫的感觉。”我说。
但我还是跟他结婚了,每天即使下了班,还是必须搭乘高速电梯上下楼的日子。他住在一栋高楼的二十八楼,公寓是无可挑剔的三十二坪宽敞格局,感觉像是以为自己永远会单身那样地,豪气地只做了两房两厅的设计,所有家具都是木头原色,室内陈设与墙壁也只有黑白两种基本色,非常会打理房子、过生活的男人,这也是我会跟他结婚的原因之一。他说初中开始就在外地读书住宿,生活自理能力很好。到他家约会时证实了这点。结婚后,我们各自有工作,只有假日才开伙,生活得简单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