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8/10页)

映雪为我打的那支麻醉剂是‘鸦片酊’,不但会止痛,而且会提神,这时,我发现在邻病床来了一个新病号,我认得是第二队同学彭思忠。

思忠见是我,便走过来向我慰问,他坐在我的床沿,跟我漫谈。此人很健谈,我也不弱,在相谈中,我才知道他是湖南人,是前清末叶湖南“中兴”四大名将彭玉麟的曾孙。在清咸丰年代,当太平天国时期,彭玉麟曾任长江水师提督、安徽巡抚。他说他的曾祖父既风流又多情,自他曾祖母梅仙死后,终身不娶。曾祖父善画梅花,一幅画,一首诗,用“乱写梅花十万枝”作为悼念亡妻的许愿。

彭思忠是来医院割痔疮的。因为他身体强壮,奉命投考空军学校,内部体检,全部合格,不过肛门口有些外痔,所以要预先切除,以备投考。次日上午是切除痔疮的时间,思想上有些顾虑,因此他对开刀事项询问得特别详细。

我安慰他说:“以我亲身的体验,丝毫没有痛苦。”

他安心了。

那天晚上,麻醉剂药性渐渐退了,刀口开始作痛,我久久不能入睡,感到难受。夜里,护士赵飞燕来巡房,我告诉她创口痛得很,她便拿了安眠药给我服下。不久,我就酣然进入梦乡。

到醒来时,快到八点了,彭思忠已经进手术室开刀去了。我刚吃过流质早餐,突然有人大呼:“大姐自杀了!大姐自杀了”

我听后心脏暴跳,脑子轰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整个医院好像山崩地裂 秩序大乱,医生、护士以及轻病号,全部向西楼奔去,整个大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心头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地动荡着。

刚刚开刀,无法起床,情况究竟怎么样呢,无从探到一点消息。我好像热锅里的蚂蚁,在那里干着急。

过了很久,我的左床病友汪健中回来了,他哭丧着脸对我说:“慈航,你的大姐死了!

这样好的人,又年轻又漂亮,谁都料不到她会走绝路。”

我急问:“难道没有医生对她进行抢救吗?”

“我的天啦!她是吃‘一步倒’自杀的,这种烈性的毒药,和氰化钾一样,一吃下去,马上就死。院长、医生都在那里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一阵辛酸袭向心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健中受到感染,眼眶也红了。

不久,大家陆续回来了。这时病房里人声嘈杂,只听到长吁短叹,还夹着护士的啜泣声,大家议论纷纷,对死者深怀惋惜。

我拉高被头,缩在被里抽泣,想到她的温情,想到她平日对我的好处,越想越伤心,泪水浸湿了被头。

忽然,人一鼎沸,脚步杂乱。我拉开披头一看,只见很多人蜂拥着一架担架床,走进病房,原来抬进的是彭思忠,人多地方小,我和他的病床相靠近 真担心被碰到我的伤口。正当紧要关头,我的同乡同学陈景平、同志华来看望我,他们马上把我的床铺抬到左边,与汪健中病床靠拢。

人事昏迷的彭思忠被抬放床上了,他的身体好像池鱼丢在岸上,不断跳动挣扎,一会儿便气断魂散了。助理医生吴玉还在作绝望的急救,爬到床上对死者进行人工呼吸。姜院长闻声赶来,看到这种情况,知道事情不妙,摇头叹息;‘完了!完了!’他命吴玉下来,悄悄告诉他这是麻醉针打进血管,药剂随血循环到心脏,把心脏麻死,无可挽救了。

吴玉听了,骤然色变,额上冷汗如豆,他知道自己过失杀人,所以惶惶不安。

原来今天早上彭思忠切除痔疮,主刀医师是姜院长,助理医师吴玉。痔疮已经切除了,正在缝合创口的时候,突然,林映雪自杀的凶讯传来,美院长马上上楼急救,命吴玉接替,继续缝合创口。

手术正在进行,谁料麻醉药性已经退尽,彭思忠负痛难当,大喊大叫,吴玉慌了,马上再打一支麻醉针,心焦手乱,打错部位,扎入血管,彭思忠立刻变症,昏迷过去,终至丧命。

救不活林映雪,又误死了彭思忠,姜院长两败俱伤,垂头丧气,只好把彭思忠尸体抬到太平间,等待上级检查之后才收殓。同时把林映雪的尸体停放在特设的房间里,叫护士们轮番看守。

据说映雪的尸体栩栩如生,好像睡觉一般。映雪临死之前曾经洗过澡,化过妆,把衣服换得一身干净,同时洒了许多香水。头发经过一番整理,两鬓蓬松,留海飘拂,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临死之前,她如此镇静沉着,视死如归。真不愧是一位奇女子。全校上下官兵师生,都到场凭吊追悼。

下午,陈景平又来医院探我病,他是我的十年同窗好友,又是结拜兄弟。他坐在我的床头,以责备的口吻悄悄对我说:“慈航,你太不该了!大姐临死前给你的信中已经就暴露了她要自杀的决心,你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

出于意料之外的责难,我感到莫名其妙,迷惑地问:“什么信?她没有给我信呀!”

由于我的表情和平常他对我的信任,他相信我没有骗他,便叹息道:“哎,命该如此!”

接着,他告诉我,今天上午搬动我的床铺时,他看到我的枕头下露出一角粉红色的信封,感到很奇怪,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抽走了。回到寝室一看,原来是映雪给我的一封遗书,还附一张照片。说完,他先把信笺交给我,我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慈航挚友:

修书与你永别矣!提笔泪淋,心如刀绞!我生不辰,命运多舛,一出娘胎,慈母即丧;及笄之年,严父被害;为报父仇,借重振武,手刃仇人,弃家出走;屯溪一宿,克践誓盟,欢情未终,所夭已丧,兴尽悲来,未婚而寡,不女不妇,贻恨终身!且无端累及廷芳,无事被捕,受刑难当,跳楼身亡。为我一人,连丧五命,红颜薄命,处处误人。

二十载风雨飘零,三个月奔波千里,人生坎坷,我身备受。从此后孤雁南飞,声断衡阳。

幸贵人指点,投考警校,勤学苦练,为报国恨家仇。岂意伤感过甚,以致肺病缠身。坐困蛮荒之地,不能施展宏图,心灰意冷,雄心已死。

不意去岁残冬,霜天月夜,西楼一面,一见倾慕。千里情缘,牵于一线,病减三成,精神顿来。几个月之温存体贴,毕生之宿愿已偿。都望枯木逢春,前途似锦,谁知好事难酬,旧疾复发。而今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揽镜自照,辜负此身。伏枕自惴,定无生机,自知无望,勉强何益。

从前我对家世讳莫如深,屡获动问,欲陈辄止,事关暖昧,碍难启齿。而今浮生已促,命在旦夕,苟不再言,言无日矣!不得已于中秋之夜,相约于落凤窝中,忍耻含羞,尽情相告。不敢隐情,恐负知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