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别(第9/23页)

痛楚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令崔淼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肉体的负累。身为郎中,他早就见惯了饱守疾病折磨已了无生趣的人们,却仍然不肯放弃那具只能带来无尽痛苦的形骸。为什么呢?或许只要一颗心不死,万丈红尘中就总有些难以割舍的吧。

不过此时此刻,崔淼觉得自己的心清透极了,也安稳极了。如果不是屁股和大腿上的痛太煞风景,他真的有兴致赋诗一首,为了——自己挨打时她那双哀戚痛怜的目光。

他觉得那目光青涩而惊艳,多么像在凛冽秋风中盛放的苦菊。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可以令他万死不辞的,这便是了。

崔淼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甚至甜蜜。因为他的这顿打是为她挨的,从此可以不必对她怀有内疚。他以最卑微的姿态将自己的血肉献给了她,就再也不是满嘴谎言的骗子了。

他闭起眼睛,还想再回味一番。

“嘭”的一声闷响,阳光涌入黑屋。崔淼厌烦地偏过头去,早不来晚不来。

其实对于权德舆来说,大白天来看嫌犯已经冒了风险,但他确实不想再干等下去。手下报告吐突承璀用过午饭后,就躺下歇午觉了。权德舆这才敢溜过来,还布置了好几道望风的。

刚一踏进黑屋,混杂着血腥、屎尿和霉骚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权德舆直反胃。他擦了把冷汗,看清楚那堆蜷缩在地上的东西正是崔淼,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崔淼虚弱地回答:“我是……权相公的阶下囚。”但他话语中的嘲讽意味也太明显了,听得权德舆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堂堂三品大员,遭到吐突承璀的排挤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一个无名小卒戏弄吗?

“我再问一遍。”权德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么老实交代,要么就准备烂死在这里吧!”

“崔某烂死事小,权相公让一个阉人活活挤兑死,可就太不值了。”

“哼,他也配!”

“权相公还是小心为上。河阴失火本与权相无关,最多算失察,那阉官都迫不及待地想把罪名安到你的头上。如果再让他碰上别的机会……”

“别的机会?”权德舆悚然动容,“那又是什么?快说!”

崔淼勉强撑起身子,靠在墙上,“权相公,我可以说,全都说出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和我谈条件?”

“是的。”

权德舆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他的脸上真有一种亡命徒般的信心。

权德舆缓缓地问:“什么条件?”

“让她走。”

“谁?”

“裴娘子。”

“她?”

“她和这些事都没有任何关系,请权相公放了她。就当做个人情吧,”崔淼微笑着说,“权相公在朝中总要留些后路的。”

权德舆本来就没打算为难裴玄静,也生怕与裴度结怨。他沉吟着道:“问题是吐突承璀在此,我不便直接释放她。”

“不必。权相只要找个借口,把她转移到官署里软禁就行了。”

“这倒不难。”

“权相公答应了?”

权德舆注视着崔淼,道:“那还要看你提供的情报,值不值我这样做。”

“当然。”崔淼平静地回答,“在河阴仓纵火的是平卢藩镇雇佣的杀手,这些人扮作驿卒的模样,早就乘乱逃出河阴了。你们只抓到些无辜百姓而已。刺杀武元衡相公的也是这批人,并且……他们已经赶往洛阳。”他笑吟吟地看着权德舆,“权相公,你还是尽快返回洛阳吧,否则一旦东都发生暴乱,就算没人陷害你,你也逃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东都要暴动?”权德舆大骇。

崔淼微微点头道:“抓住这班人不仅能挫败暴动的阴谋,且能让残害武相公的元凶落网,权相公还不立即行动吗?”

权德舆也顾不上打官腔了,急问:“你知道杀手的姓名吗?落脚点?行动计划?”

崔淼示意他近前来。

权德舆果真凑过去,听崔淼说:“平卢雇佣的两名‘黑刺’是来自嵩山中岳寺的和尚,一个叫净空,一个叫净虚。曾经在长安城外的镇国寺躲藏过。还有一个来自成德的牙将尹少卿,负责穿针引线。此三人为首,下属共十来人,都是武功高强的职业杀手,他们的计划是……”

少顷,权德舆移开身子,脸色煞白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崔淼答非所问:“圣上的诏书里说得明白,只要有人举告属实,可尽免连坐之罪。待权相公将凶犯抓捕归案时,还望能信守朝廷的承诺。”

权德舆拂袖道:“本官自是有信用的。”

来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都是为了她?”

崔淼悠悠地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荒唐!”权德舆斥道,“另外提醒你,本官是东都留守,非是宰相。不要再成天权相公权相公的!”

门关上了,黑暗重新占满小屋。崔淼无须闭上眼睛,也能与那双目光相逢了。

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为了她吗?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她,但首先是她。

4

下午议事时,权德舆直接向吐突承璀提出将裴玄静移出牢房,转去河阴县廨内软禁。他的理由是,裴玄静毕竟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又是个美貌的柔弱女子,将她和一大帮子贱民拘押在一起,实在说不过去。

吐突承璀并不反对。

河阴县廨规模有限,远不如守仓的军营气派舒适,所以吐突承璀带着随扈住在军营里,也在军营里办公,和权德舆一起处理大仓失火的善后事宜。权德舆安顿好裴玄静之后,就开始抱着脑袋直哼哼,说是犯了头风病无法理事。吐突承璀明知他托病耍赖,也不好逼人太甚,便让他自行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