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6页)
‘所以他们逃跑,免得给克劳福德·高里上私刑。’他说。
‘他们不会给克劳福德·高里上私刑的,’舅舅说,‘他们人太多了。难道你不记得了,在他们还相信路喀斯·布香不打招呼就从文森·高里的背后把他打死的时候他们整整一上午把监狱前面的地方和广场都挤得满满的?’
‘他们在等第四巡逻区的人来上私刑。’
‘这正是我说的话——暂时这就算是真实的吧。第四巡逻区高里和沃克特两家人还有其他不会给高里或沃克特一点烟叶但为了看杀人会跟着一起来的四到五户人家,人数小得足以产生一支暴民。但并不是他们所有的人在一起因为其中有个简单的数字问题到了一定的数字暴民就自我取消或自我废除,也许因为对黑暗来说他们的数目终于太大,他们产卵的洞穴不再大得可以掩护他们不见光亮因此最后无论他们愿意与否他们不得不审视自己,也可能由于一个人体内的血不够多,正如一颗花生米可以使一头大象感到欢愉但对两头或十头大象就不一定有这样的作用。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一个人变成了暴民也就变成了群体通过吸收和代谢作用取消了暴民,然后由于它甚至对群体来说都太大了就又变成了人有了怜悯正义和良心的观念即使只是在回忆之中,他回忆的是他对那些过程对某样归根结底是一种宁静的普遍光明的东西长期痛苦的追求。’
‘所以人永远是正确的。’他说。
‘不,’舅舅说,‘他努力做到正确,如果那些为他们自己的权力和扩张而利用他的人对他不加干预的话。还有怜悯正义和良心——那个对不仅仅是个人的神性(我们在美国已经把这一点降低到一种全国性的崇拜五脏六腑的民族宗教,这种宗教使人对自己的灵魂没有任何责任因为他的灵魂已经被免去从而不必承担责任,相反他从诞生之日起就是对妻子、汽车、收音机和老年退休金的不可追回的权利转让的一成不变的继承人)而且是对他继续作为大写的人的神性的信念;想一想,如果他们要对付克劳福德·高里那该是多么容易的事情:用不着有暴民在黑暗中快速移动不断地回头观望只要有一个没有分歧的公众舆论:那粒花生米在和谐一致的全体象群的踩踏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没有一头大象知道脚下有过花生米,因为暴民之所以形成是因为真正掐断线[182]的那一只手会消失在无名无姓那个不可侵犯的团体之中:在这个案子里[183]除了那个花钱请来的刽子手没有人有理由要夜不成眠。他们并不要摧毁克劳福德·高里。他们拒绝承认他。如果他们对他上私刑,他们只是消灭了他的生命。他们实际做的更为严重:他们竭尽所能剥夺了他作为人的公民权。’
他还是没有动。‘你是个律师。’接着他又说:‘他们逃避的既不是克劳福德·高里也不是路喀斯·布香。他们在逃避自己。他们跑回家把脑袋埋在被窝里免得看到自己的羞耻。’
‘完全正确,’舅舅说,‘我不是一直在这么说吗?他们人数太多了。这一次他们有足够的人可以因羞耻而逃跑,能够发现自己无法忍受那唯一的也就是暴民的选择:他们(暴民)因为他们的数目很小又相信他们的秘密性和紧密性还知道彼此之间绝对缺乏信任,一定会选择通过消灭证人这快捷而又方便的办法来消除那羞耻感。因此正如你所喜欢说的他们跑了。’
‘留下你和汉普敦先生来清理他们呕吐出来的脏东西,连狗都不做这种事。不过当然汉普敦先生是条拿工资的狗,而你,我看也可以算一条。——因为不要忘记还有杰弗生。’他说,‘他们跑掉的时候跑得很快。当然有些人不行,因为那下午过了还不到一半他们还不能关上店铺也跑回家;当时还可能有机会卖掉一样值五分钱的东西呢。’
‘我说了还有史蒂文斯和莫里逊。’舅舅说。
‘不是史蒂文斯,’他说,‘也不是汉普敦。因为总得有人去了结这件事,一个肠胃极好可以擦地板的人。县治安官去抓(或者说努力去抓希望去抓或者不管你们打算怎么去想办法去抓)凶手而律师则为干私刑的人辩护。’
‘没有人行私刑是为了因此得到辩护。’舅舅说。
‘好吧,’他说,‘那就宽容他们。’
‘也不是这么回事,’舅舅说,‘我在为路喀斯·布香辩护。我在保护[184]桑博免遭北方、东方和西方的侵犯——那些外地人会强加给我们一些根据人对人的暴力可以在一夜之间通过警察来废除的想法而制定的法律,从而把他硬推回到几十年以前,不仅推入不公正而且还推入悲伤、痛苦与暴力之中。桑博当然会忍受这一切的;他人数不够,没有别的办法。他会忍辱负重,承受这一切并且生存下来,因为他是桑博,有那种本事;他甚至会打败我们,因为他有忍受苦熬并生存下去的本事,但他会被抛回到几十年以前的境地,他侥幸熬过来以后的生存环境也许并不值得拥有,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分裂了可能已经失去了美国。’
‘但你还是在宽容它。’
‘不对,’舅舅说,‘我只是说那不公正是我们的,是南方的。我们必须自己来惩罚自己来废除,完全由我们自己,不要帮助, ;甚至不要建议(但表示感谢)。我们对路喀斯负有这样的义务不管他要不要(这个路喀斯是反正不会要的)不是因为他的过去,因为一个人或者一个种族如果是出色的总能承受其历史并生存下来,甚至不需要逃避它,也不是因为关于人类的那种响亮的但常常只是辞藻过于华丽的论调,而是因为那简单明确而实际的有关他的未来的那个理由:那个能够生存下来能够承受能够忍辱负重而仍然保持坚定的本事。’
‘好吧,’他又说,‘你还是个律师,他们还是跑了。也许他们打算让路喀斯来清理一切,因为他来自拖地板的种族。路喀斯和汉普敦和你,因为汉普敦拿了钱应该时不时地做点事,他们甚至还选举了你也领一份工资。他们想过告诉你怎么做吗?拿什么当鱼饵让克劳福德·高里进来说,好吧,伙计们,我放弃出牌,把牌再洗一次发给大家。还是他们太忙了——忙着……’
舅舅平静地说:‘表现得很有德行?’
现在他完全停了下来。但只停了一秒钟。他说‘他们跑了’,说得十分平静,完全是个结论,甚至不带蔑视,把衬衣往身后一扔随它飘走了,同时解裤子光着脚退了出来,现在只穿了条短裤。‘此外,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我做梦经历了所有这一切;我做梦穿过了他们,也在梦里把他们赶走了;随便他们待在床上还是在天黑以前给牛挤奶,在天黑以前还是天黑以后,是点着提灯还是不点提灯劈柴火。因为他们并不是梦;我只是经过他们身边去进入那个梦——’他现在说得很快,比他意识到的要快得多,直到太迟了:‘那是某样东西……某个人……某样说明也许对我们要求太高的东西,让只有十六岁的人或快要八十或九十或不管她是多少岁的人[185]来承担实在太过分了,可我是在毫不犹豫地响应你告诉我的那些比我大不了多少在1918年领导部队的和在法国开侦察机的英国男孩,你记得吗?你说过在1918年所有英国军官似乎不是十七岁的中尉少尉军官就是独眼或独臂或独腿的二十三岁的上校?’——然后他抑制或努力想抑制自己因为他终于得到了警告,相当严厉的警告,不是因为他仿佛突然事先听见了他要说的话,而是仿佛他突然发现的不是他说过的话而是这些话在向哪里去,他已经说过的话在迫使他说些什么以便结束这番话:但当然来不及了,就像你下山时突然使劲踩刹车却发现刹车断了:‘——只不过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在努力……’他终于停住不说了,觉得滚烫的热血往上冲从脖子一直烧遍了整个面孔,而且实在没有地方可以看一眼,不是因为他站在那里几乎是一丝不挂而是因为没有衣服没有表情也没有话语能瞒住舅舅那明亮而严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