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7页)
我们置身许多房间之中的第一间,也是最大的一间。其他房间都可以从敞开的玄关一览无遗。在这个房间里,两个东印度水手和一个老妇人躺在弹簧床上,床上似乎堆满了灰扑扑的破布。其中有些破布蠕动起来,我这才发现床上还有更多人。眼前这一幕只靠几根烧得接近底部的蜡烛和一盏红色提灯照明。那盏提灯把房里的一切照得血淋淋。有许多眼睛从邻近房间的破布堆里鬼鬼祟祟往外窥探,我还发现地板上和角落里躺或窝着更多躯体:中国人、西方人、东印度水手。有些人蠕动爬走,就像突然暴露在灯光下的蟑螂。我们面前那张床上那个老太婆正抽着某种用老式廉价墨水瓶做的烟管。那张床的四根帷柱上有着经年累月有意无意留下的刀痕,床幔活像破烂的裹尸布。房里的烟味和强烈的香料气味跟从百叶窗缝隙钻进来的泰晤士大阴沟臭气混杂交融,让我受痛风所苦的胃部又开始翻搅。当时我多么希望我今晚跟狄更斯出门以前多喝一杯我的药用鸦片酊。
黑彻利利落地从腰带中抽出木制警棍,戳向那个老妇人。“喂,喂,老萨尔。”他厉声说道,“醒醒,起来跟我们说说话。这两位绅士有话问你,你最好乖乖回答,别惹我生气。”
萨尔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牙齿缺损、脸颊和嘴唇灰白,除了她那虚弱、湿润的双眼里的放肆,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生气。她乜斜着眼看黑彻利,又看看我们。“希比,”她恍惚的眼神认出了黑彻利,“你复职了吗?我需要给你钱吗?”
“我是来问你问题的。”说着,黑彻利又戳戳她破衣裳底下的凹陷胸口,“我们没得到答案不会离开。”
“问吧。”那女人说,“不过先让我去填满老阿喜的烟管。这才是好警探。”
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大床后面的墙角里那个斜躺在枕头上的古老木乃伊。
房间正中央有个日式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平底杯,里面有大约半杯某种类似糖蜜的物质。老萨尔用一根大头针从杯里取出些许浓稠糖蜜,送到墙角给那个干瘪老人。老阿喜转身面向灯光时,我看见他嘴里含着鸦片烟管,显然从我们进门前吸到现在了。阿喜眼睛半睁,用他黄皮肤长指甲的手指接过那团糖蜜物质,在手里搓了又搓,直到它变成豌豆般的小圆球,再放进他正在吸食的烟管钵中,然后闭上双眼,头脸转回暗处,光脚丫蜷缩起来。
“我微薄的财产又多了四便士。”说着,萨尔转身走回提灯旁我们这一圈小小的红色灯光里,“希比,你应该知道阿喜已经八十好几了,吸鸦片也超过六十年了。他的确不睡觉,可是他非常健康又干净。他吸一整晚鸦片以后,第二天一早就会去买米、鱼和蔬菜,在此之前还会先把屋子和自己的身体刷洗干净。抽了六十年鸦片,没生过一天病。过去那四次伦敦热病大流行,老阿喜靠鸦片健健康康活了下来,他身边的人却一个个病倒,而且……”
“够了,”黑彻利呵斥一声叫老太婆闭嘴,“萨尔,这位先生要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还珍惜你这个老鼠洞似的家和烟馆,不希望它一眨眼工夫就没了,那你最好老老实实答话。”
她斜睨我们。
“女士。”狄更斯的口气轻松又和善,仿佛在自家客厅对来访的仕女说话似的,“我们在找一个姓祖德的人。我们知道他曾经光顾你的……呃……店。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哪里可以找到他?”
我目睹那个烟鬼老妇震撼而后惊醒,几乎像是狄更斯朝她脸上泼了一桶冰水。她的双眼瞪大了几秒,又眯成更细窄、更多疑的细缝斜瞟我们。“祖德?我不认识什么祖德……”
黑彻利笑了笑,手上的警棍戳得更用力了:“萨尔,这话没人相信。我们知道他曾经是你的顾客。”
“谁说的?”老妇人嘶嘶地问。地板上一根行将燃尽的蜡烛接续她的嘶嘶声。
黑彻利又笑了,同时继续戳她。警棍按住她干柴似的手臂,这回更使劲了。
“阿卜杜拉大妈和布布都说他们很多年前在这里看见过一个你喊他祖德的人……是个白人,缺了根手指头,口音古怪。说他曾经是你的常客。阿卜杜拉说那人身上臭得像烂肉。”
萨尔干笑几声,那声音更像气喘病人的咯咯哮喘。“阿卜杜拉大妈根本就是个疯婆子,布布是个说谎佬。”
“也许吧。不过我亲爱的大烟公主,你也一样疯癫,一样鬼话连篇。有个姓祖德的人曾经来过这里,你心里明白,你也要一五一十说清楚。”黑彻利笑着把他的灌铅木棍往下移到老妇人关节肿胀的手指。
萨尔高声咆哮。墙角两堆破布开始带着烟管转移到隔壁房间,以免万一这里有人被杀,吵闹声会惊扰他们的迷梦。
狄更斯从钱包里掏出几先令,拿在掌心里晃得叮当响。“女士,跟我们说说祖德的事对你有好处的。”
“如果你不说,只怕要在牢里待个几天,也许几星期。我说的可不是一般的牢房,是纽盖特监狱最潮湿的囚室。”黑彻利补了一句。
黑彻利这番话对狄更斯毫无作用,却对我产生了严重冲击。我试着想象几个晚上——更别提几星期——没有鸦片酊可用,光是想想就全身发疼。这个老妇人吸食的纯鸦片明显比我多得多。
大烟公主湿润的眼眶里噙着如假包换的泪水:“好吧,好吧。希比,别再拿棍子戳我,也不必威胁我。我没亏待过你,不是吗?该付钱的时候我就付,对吧?我不是一直……”
“只要跟这位绅士说说祖德的事,别那么多废话。”黑彻利以最沉稳的恫吓语气说道。他把警棍按在她不住抖动的前臂上。
“你认识这个祖德是多久以前的事?”
“一直到一年以前,”大烟公主喘口气说,“他很久没出现了。”
“他住哪里?”
“我不知道,我发誓我不知道。八年或九年前,曹吉约翰·波特第一次带这个祖德来。他们抽的量很大,真的。祖德用金币付账,所以他的信用也像纯金一样可靠,而且都提前支付。他抽烟的时候不像其他人会唱歌或大叫……你听,隔壁就有人在叫……他只是静静抽大烟,然后坐在那里盯着我看,也盯着其他人看。有时候他会先离开,比别人早很多;有时候他最后走。”
“这个曹吉约翰·波特是什么人?”狄更斯问。
“他死了。”她说,“他以前在中国船上当厨子,他有教名,是因为他受过洗,可是他脑袋不太正常。像个可爱的小孩子,真的……可惜如果他喝了酒,就会变成阴险恶毒的小孩。如果只是抽大烟,他心地不会变坏。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