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姥 見世物姥(第2/5页)
想到冬天,心都要凉半截。
他不愿在冬季天空依然昏黑沉重之际,就离开家里。
更何况,有办法去外面吗?
不会刚踏出家门,随即就被又湿又冷又重的天空压垮吗?
敬太绝不是讨厌上中学,但一想到这件事,便心情郁闷。
他不想踩在又冰又黑的积雪上,留下洞穴般的脚印,形单影只在雪中沙沙行走。他担心能否走得动。
他也不想吸入会把鼻腔深处冻到发痛的冰冷空气。那会让胸口整个冻结,变成透明。
如果刮着风,鼻头、指尖和脚尖,绝对会变得像冰一样。
如果天气不佳,甚至下雪,肯定会遭到活埋。
然后变成雪块。如果独自一人,就不会有床铺、天花板和屋顶来保护渺小的敬太。
他讨厌冬天。
小学生活最后一个冬天近在咫尺。山中红叶早枯黄掉光,田里的稻子全部收割完毕,视野开阔许多。稀疏的风直吹到远方,冬天降临。
可是,不,所以……
敬太不再思考未来。
反正将变成大人,一年一年老去,直到死亡,冬天每年都会造访。既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想也没用。
相较之下,眼前最重要的是祭典。
他这么认为。
那算是村祭吧。其他村子,似乎每年都会举办夏祭或秋祭,但敬太的村子每六年才办一次。上一次的祭典,敬太还没上小学。再之前的他就不清楚了,毕竟刚出生,没办法。
祭典非常非常惊人。
人数会变成平常的十倍甚至百倍。
邻村,以及更远的村子——
不,包括镇上,会有许多人来参加。那是敬太生平初次看到那么多人,奶奶的葬礼虽然全村出动,依然比参加祭典的人数少。世上的活人仿佛都聚集在此。
当然不可能。
六年级还说这种话,会被当成大傻瓜吧。
村子周围有数不清的城镇,那些数不清的城镇聚集起来,变成国家,而世上有数不清的国家。
这个世上住着难以一眼望穿、几乎是无穷尽的非常非常多的人。
可是——
在当时年幼的敬太看来,犹如全世界的人齐聚一堂般热闹。
那应该是错觉,但敬太的感受千真万确,而且也不算错吧。
平常——
像是无悲无喜,只是平板、默默工作、活着的大人,会大声交谈笑闹。他们涨红了脸,穿上颜色与平常不一样的衣服,又唱又跳,大声喧哗。
敬太极为诧异。
父亲笑眯眯地大声说话。
还有琳琅满目的美食。
四处挂上从没见过的装饰品。拉起注连绳、燃起火炬,祭祀起稻草编成的大人偶,每个地方都改头换面,村子好像不再是村子。
充满活力。
光是这样,敬太便莫名兴奋。
平常——
只听得到鸟叫、风声、大人工作声的村子,此刻却有钲鼓声、笛声响彻周遭。
敬太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
除了佛坛的磬,或神社的铃之外,村子里没有会发出声响的东西。
敬太听过奶奶和母亲唱歌,但祭典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拉开嗓门儿大声歌唱。钲鼓和笛子响个不停。好厉害、好厉害。
心跳加速。
兴奋不已。
血液仿佛流动起来。
许许多多的人高声欢笑、歌唱、跳舞,好厉害、好厉害。
人们穿着金光闪闪、华丽到难以置信的衣服跳舞。金、银、红、绿,平时看不到的颜色目不暇接地旋转。就像神一样。
戴面具的人、脸涂成白色的人、披着什么的人。
每一个都好像神。
神乐。
伴奏。
神轿。
是活生生的,是活着的。
扑通、扑通、扑通,敬太的心脏随配乐的节奏愈跳愈快。当时他心想:原来世界如此欢快。
祭典好厉害,好欢乐。
好有趣,好好玩。
敬太完全被俘虏。
只有举行祭典的那几天,村子不再是村子。日常作息停止,活着的人全和神明或亡者一样,变成一种缥缈不定的存在。绝对不是死了,毋宁更加生龙活虎,唯独这段时间,仿佛身处不同场所。在变得不是村子的村子里,变得不是人的人,唱歌跳舞、大吃大喝、欢笑喧闹。
大家一直抿着嘴,低着头,成天工作,然后在那几天变得和神明或亡者一样,确定自己活着,又像把什么积存起来,继续沉默、低头,整日工作。
平时不晓得在哪里的神,唯独祭典期间会加入人潮吧。加入其中,融为一体。
多么美妙的日子。
敬太完全着迷。
不必刻意投入,仍乐在其中。
不必刻意去想什么好玩的把戏,一样好玩。
好玩的事降临。
原来有这种情况。
如此美好的祭典,每年都会造访其他村子。
在讨厌的冬季来临前,在冬季不见踪影的夏季里。
可是,敬太居住的村子,每六年才有一次祭典。
是敬太的村子比其他村子穷吗?或者是做了什么坏事的惩罚?敬太相当羡慕每年举办祭典的村子。他问过奶奶,为何是六年?为何得等那么久?
“习俗就是如此。”奶奶仅仅这么回答。
不过,由于每六年才一次,敬太村子的祭典,据说比其他村子的豪华盛大。
前一晚还有庙会夜市。
从闹哄哄的人群、从大人之间,敬太窥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糖果、点心、玩具、面具、饰物,等等,全是村子里的店铺没有的、令人觉得棒透了的东西。是比新年的饰物花俏艳丽十倍甚至百倍的东西。
每一样都闪闪发光,光彩夺目,甚至点起好多灯泡。
家里只有四五只灯泡。按下开关,就会变得明亮,但夜晚的势力果然不容小觑。灯光不敌夜晚。尤其冬夜的黑暗,势力更为强大,灯泡微弱的光芒全被吸进去。屋子有墙壁,能容光驻留,若没有墙,即使开了灯,仍会一片黑暗。
然而,夜市挂着好多抵抗黑夜的强力灯泡。
亮得仿佛连自己都要晕开。
还有举动滑稽的艺人。
他们又唱又跳,念着奇妙的语句,发出陌生的声音。那应该是所谓的特技或魔术,年幼的敬太看不明白,大人却指着他们愉快发笑,而且不像在做危险的事,所以他大概跟着一起笑了吧。
有陀螺兀自旋转着溜过绳索,敬太记得十分清楚。
还有会变脸的人。卖糖、卖面具、卖陀螺的,皆为外地人,不知来自何处。
一个像咒术师的老人,发出古怪的低吼,有点可怕。
那恍若在哭。
一切的一切。
始于六年前。
时隔已久,又或许是年纪太小,记忆混杂,变得暧昧不清。有些地方相当明确,但整个回忆犹如一场梦。实际上,敬太觉得那就像一场梦,可能真的是一场梦,视野一片朦胧,夜市的灯泡、伴奏的音乐、绚丽的衣裳全混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