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11页)
“如果和我一起回长安,或许还有机会。”
“已经太迟了。没有她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个沉溺于妄想的人,连最低限度的行动能力都没有。更何况,我们生的时机实在不好,今上老耋,太子强盛,我们原来的考虑是一人入掖庭,一人入东宫,这样成功的概率会稍大一些。虽然我也知道,抱着改变国家的理想进入后宫,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极可笑且自不量力的行为。”
“你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感觉很不甘心。”
“那么,於陵君也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就可以了。毕竟,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帮你做什么。”
“请不要说得这样感伤,这几天来,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听了若英姐姐的说法,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固陋的,我的想法也没有讲出来弄脏别人耳朵的价值。不过若不在这里讲出来,可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对谁说起。”
说着,葵瞥向坐在门口的露申,只见她垂头注视着地面,似乎并不在意两人的对话。但葵知道:若英的许多话其实是要讲给露申听的。
“对于世俗权力,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我总觉得就算倾尽全部的心血与年华去追求权力,最后仍将徒劳无功。王侯将相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所以我宁愿反过头来观照自身。”
“‘自身’是指?”
“就是自己所能达到的境界。我追求的一种状态是:让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在自己这里完全消泯掉。”
“稍稍有些费解,请你务必解释一下。我听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虽然已经不是早上,我却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若英姐姐会活下去的。虽然,死与生本就只是一线之隔,死本不该是可怖的事情。但你的志向在现世、在世俗,这种理想一旦死了就永远无法完成了。而我追求的东西,在死后可能更容易得到。”
“这世上竟有死后更容易获得的东西吗?”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庄子》里讲过一个故事,丽姬是艾地典守封疆的官员的女儿,被晋国迎娶的时候,她哭得涕泣沾襟。结果到了晋王身边,与王一起睡安稳的床,吃鲜美的肉,就又后悔了起来,觉得自己当初不该哭泣。也就是说,贪生怕死或许只是一种偏见罢了,死很有可能比生更好,到时候我们也会像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子一样嘲笑当日的自己。”
“我以为於陵君的根柢全在儒学,想不到也赞同道家的学说。”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诸子百家讲述的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儒家的礼书里也说过,‘众生必死,死必归土’,这就是鬼。‘骨肉毙于下’,在地里腐烂,化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化为昭明可见的光影,散发可以嗅到的气味,使人凄怆。这就是生物的精气,是神明的具体表现。这是在解释鬼神的原理,而儒者制定的种种祭祀,也都以此为理论基础。在儒家看来,死也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只要子孙争气,宗庙不隳,死者就可以一直享有祭祀时子孙献上的种种牺牲。”
“因此,於陵君认为死比生更好吗?”
“我倒也不会那样认为。因为人在活着的时候有必须做的事情,例如刚刚说的庙享的问题。如果人在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经营产业、处理事务,导致家族衰败,子孙无法维持宗庙的祭祀,死后就无法享受后代供奉的东西了。但是,我所追求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与神明同在。”
“神……明?”
“嗯,按照我刚刚援引的那则材料的说法,人死后‘其气发扬于上’。如此说来,死后魂灵是居于天上的,那么,也就与神明同在了。”
“说起来,许多我们供奉的神明,生前都是圣王、名臣,死后才成为神。”
“是啊。我们生活在一个信仰混乱的时代,上古三代和本朝的神系叠加在一起,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相信所有神明是一体的,人死之后,魂灵全部归于其中——就像是海水吸纳了所有涓流。”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和先儒的理解有一些差异。我认为,人死之后不存在个体的灵魂,经过一段旅途之后,灵魂会升入天空,融进之前全部死者的灵魂汇聚而成的一个‘总体’之中。在那里,自我与他人的界限会被消除,古人与今人的区别也不复存在。消融在那里,就意味着你成为所有人,所有人亦成为你。”
“你说得太玄妙,我实在难以想象。”
“我刚刚已讲到了,我试图消泯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而在我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死亡而已。死后魂灵上升,就消泯了天人之间的差异。全部死者灵魂融合为一,则消泯了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人在活着的时候不断追求却无法抵达的境界,其实一死就马上可以到达。”
“照你这样说,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人世是充满苦难的,每个人活着都难免要经受种种痛苦。所以我认为生的意义也在于此。”
“为了苦难?”
“不,生的意义在于通过你的努力,减轻自己的痛苦,也减轻别人的痛苦,将所有人遭受的苦难之总和降到最低。”
“这要如何做到呢?”
“这需要若英姐姐这样充满现世关怀的人去努力。”
“那么於陵君认为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寻找一种使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的方式,并且将这种方法教与他人。此外,劝说别人坦然地接受不可回避的死。”
“何以谓之‘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
“很简单,死亡意味着肉体与灵魂的分离,‘骨肉毙于下’、‘其气发扬于上’。也就是说,人之所以在生前不能得到解脱,不能消泯种种界限,其实都是因为肉体的束缚。‘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斯之谓也。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的灵魂在生前就尽可能地游离于肉体之外。后来我想到了。若英姐姐有没有这种经历:在执礼或奏乐时因为过于投入,而仿佛失去了自我?或者是在冥想的时候与神明、古人交流……”
“有过,但那是转瞬即逝的体验。”
“那就是我追求的虽生犹死的境界。如果能运用某种技术或通过服食药物让自己长时间地陷入这种状态便好了。只要发现了这种方法,我一定会将它传播给世人,让所有人都能体会到甜蜜的死亡。”
“於陵君是因为有过类似的体验,才悟出了这样一套‘死之哲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