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1页)

“是啊,”葵深深地颔首,“十四岁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全身的骨头几乎都碎了,一息尚存地昏睡了两个月才醒过来。当时我显然落进了生与死的狭缝之间,却并不觉得痛苦——相对于醒来之后立刻感受到的剧痛,我所梦游的华胥之国简直是极乐之地。在梦中,我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体验,但正是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时间久了,梦的内容也就渐渐模糊了。可是当我忘我地做某件事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还会再现——像是平躺在湖底,却又能畅快地呼吸,可以看到投射在湖面的阳光随波摇曳,时而还有落进湖里的花瓣因为浸满了水分而沉落下来、一直飘到我眼前。在我的耳边,时常会响起古代贤者的低语,颂唱着经书上的词句,也有些是我从不曾读到过,或许并没有流传下来的教诲。直到我听到了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才恍然领悟自己可能已经死去了,此时身处的正是死者的国度。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消失,化为萤火虫一般的光晕,一点一点溶解在湖水里。恐怕,那片湖水正是由先贤们的魂灵汇聚成的吧!”

说到这里,葵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最终还是醒了,这很可惜,但也无妨。反正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那里,去和古人融为一体。而在此之前,我应该把自己的体验和从中悟出的道理散布到世间,让世人不再恐惧死亡。这就是我的‘神道设教’。我对《易》里面的这句话有自己的解释,这个解释或许不能为别人所接受,但我会实践它——”

“愿闻其详。”

“建立自己的教派,制定自己的教义,吸纳信奉自己的教徒,最终对天下施行自己的教化,是以谓之‘神道设教’!以上就是我对巫女之职责的理解。”

183“那么,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神道设教’的目的呢?我觉得,这似乎比我之前想做的事情更难施行。因为我要做的事只要手握权力便可做到,而你试图让别人信仰自己。”

“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写作。这是女子也可以做的事情……若英姐姐知道《尚书》的传承史吗?”

“略有耳闻。始皇焚书的时候把天下的《尚书》都烧尽了。汉兴,文帝派晁错到秦代的博士伏生那里学习《尚书》,最终写定成现在我们看到的二十九篇。”

“但是,我曾听伏生的再传弟子、已故的御史大夫倪宽先生说,当时实际教晁错《尚书》的人,并不是已九十余岁的伏生本人,而是他的女儿。如此说来,伏生的女儿对我朝经学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但她终究隐藏在历史的暗部而不为人所知,事迹也湮没无闻。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明白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若一定要在虚名与实际的功业之间做出取舍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后者。《左氏春秋》里有所谓‘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我其实也不怎么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我读到许多儒家的礼书都撰者不详,但是这些著作确实对后世有着无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只要写下著作,任其匿名流传,虽然不能享有永不凋谢的声名,却足以完成我的夙愿了。”

“我想起来了,《周易》的原文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主语是圣人而非巫女。所以於陵君,你所追求的事情恐怕不是一介巫女所能完成的。”

“参与祭祀、奏乐起舞的巫女,只是一时一世的巫女罢了,而我想成为的,是永恒之巫女。儒家称孔子为‘素王’,因为他没有得到王者的地位,却为后世制定了王者之法。我想做的事情也是如此,即使我无法再参与祭祀,不能起舞,老去、死亡,声名湮没,只要我拟定的‘法’还存在,只要我向我的时代与未来的全部时代许下的‘愿’还存在,只要我向世界推行的‘教’亦未灭,只要我的著作仍有人在阅读,我就是在神前跳着永不终结的舞蹈的永恒之巫女。以上就是我的愿望、我的野心和我可能犯下的罪孽。”

——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

若英听罢,长叹一声。露申亦为之震撼,头上渗出羞赧的汗珠。她从葵的话语里感到了真诚,尽管她仍不愿接受葵这个人。

“葵,你是个伪善的人。”露申强迫自己这样说道,“你说要降低所有人的痛苦,但你所做的只是伤害别人罢了。至少,如果你不那样说,小休应该也不会死。”

“在我自己的罪证面前,露申,我无法反驳你的话。的确,如果我当时没有讲那些话,小休就不会死。”

葵看着小休的尸身,神情晦暗地说。露申根据她的回答,确认了自己心里的假说:小休是因为葵命令她离开自己才自杀的。

“你明白就好。不论你以后如何,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天的心情。”

“我怎么会忘记呢,这些体验都已经成为我的创伤了。唯有这样,我才会觉得,所有的人并不是白白牺牲……”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些事我不希望你知道,但是如果你一再追问下去,我也只好向你坦白——”

就在这时,坐在葵身边的观若英起身了。

“露申,我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若英说道。葵明白她是为了打断自己的话才这样说的,所以没再讲下去。

“若英姐,我累了,哪里也不想去。”

“我也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而且我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把事情讲清楚。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若英姐也知道,我一直不擅长拒绝别人……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若英姐想去的地方是?”

“旧居——还记得吗?我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我的父母兄弟殒命之地。”

若英的答案令露申震愕,亦令她不安。她心知必须在那里讲述的一定是令人悲伤的话题。近来自己接连遭受打击,恐怕身心都已在崩溃的边缘。露申还不知道,若英要讲述的事情将带给她的情绪,绝非只是悲伤而已。

从结果来看,露申那颗单纯无垢的心,在蒙尘之前,就已经彻底碎裂了。

4

“若英姐,到底是什么事……”

露申与若英站在旧居破败的院门前。其时雨歇云散,久违的一轮白日已迫近西山。院中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青苔爬满院门,茅草堆成的悬山形门檐上开着白色的无名之花。左边的门扉已倒向院子内侧,右边的却无法推开。虽不情愿,两人还是踏过躺在地面上的半扇门,进入院中。

这里被废弃后的第二个夏日,院子里的那株巨树被落雷击中,枝叶都焚毁了,只剩焦枯的主干仍立在那里,时而供昏鸦歇脚。那次火灾也将主屋烧去了半边。大约是后来下起了雨的缘故,剩下的半间主屋才未被祝融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