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巡礼(第3/11页)

还不到二十岁,我已经对酒精有了依赖。其实到现在也还是一样,总之是不喝一杯就难以入睡,于是养成了只要太阳一西斜就先来一杯的习惯。然后又是一喝起来就怎么也停不住的脾气,结果每晚都喝到烂醉,连衣服都不换就沉睡过去(或者说是失去了意识)。第二天早上,眼睛睁开来,记忆不见了,钱也不见了。周而复始。我这人实在是不健全得没边儿了。

明明没什么朋友却唯独会认真参加联谊活动,这说不定是一种无意识的尝试,想要从自己的酒瘾中找出哪怕一点点的“健全”;但若真是这样,也真够没事儿瞎折腾的。因为,就算没有联谊,我还是每晚都要喝的。

大多数时候是在公寓的自家屋子里阴郁独酌,偶尔也会去居酒屋之类的地方。只要一钻过布帘踏上店家的地面,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要先灌一杯生啤(就算冬天也是如此)。此刻,理智上知道应该等等比较好,可是身体却渴望着那些气泡的刺激。

再说,今晚来的多半是生面孔吧,我担心,若是一旦融不进群体的氛围,自己会变得极度消沉忧郁。所以,趁现在先来点儿什么,让舌头顺溜起来,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嗯,没错没错,就这么办吧——我说服着自己,打算开口先叫个啤酒。就在这当口,她走进了店里。

她那高挑得需要人抬头仰视的纤瘦身躯,配以冷淡的神情、惊人的美貌——不用说,那就是高千。

那个时候,我还连高濑千帆这个名字都不知道,但看到她的脸却是认识的,而且也大致知道她跟我一样是一年级新生。因为在安槻大学,她已经是“名人”了。

她是不同于我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好像没朋友”的人。如同混血儿一般的棱角分明的轮廓,散发着冷若冰霜的气息,简直让人疑心这女孩从出生以来究竟有没有笑过。乍一见会让人觉得可怕,或者说感觉很不舒服。或许就因为这种难以接近的感觉,有许多学生跟我一样,只认得她的脸但并不知道她叫什么,我经常在学生食堂之类的地方,不经意地听到人家用“那个像模特儿一样的人”来议论她。

确实,她那包裹在黑色长外套里的修长身姿一动起来,就会催生某种令人陶醉的感觉,仿佛她所在之处顿时变作了舞台那样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人完全无从感觉她其实是我们的同龄人。原来这样的她也会来居酒屋喝酒啊,我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奇妙的亲近感,注视着她对店员说话的样子。

当时她的发型还不是如今这样标志性的半长波浪卷,而是一头笔直长发,随意地垂到腰际;但其他方面的特征都已定型,比如,时尚品位这方面。

她对着店员轻轻低头致礼,然后转身脱下长外套,露出了一身超级奇特的装束,简直让人怀疑起自己的眼神:这真的是衣服吗?那感觉就像是直接拿了块没裁剪过的布匹裹在身上,布匹之下,伸出一双长度惊人的腿,形状优美。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那一刻,吧台的另外一边传来像是酒杯跌落摔碎的声音,我想那多半不是偶然,而是因为店员同样被她的双腿攫住了视线。

当然了,我也没有资格去说别人。彼时的我,应该正带着一脸傻乎乎的白痴样注视着她,若眼前有镜子,定是一副羞于自照的蠢相吧。无意中垂下视线一瞧,她脚下踩了双与身上衣服极度不搭的运动鞋。那效果该说是不可思议地有型吗,简直让人肃然起敬,我至今都还记得自己那种佩服的心情。如今回想起来,奇特的着装,无视季节露出的双腿,然后再加上平底鞋,除了发型以外,这些属于高千的风格,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定型了。

她脱下运动鞋,走上了座席区,然后径直朝向我所在的这张桌子走来,摆出落座的架势。幸好当时我已经坐着了,要是那会儿还站着,肯定会当场脚软坐倒吧。她的出场就是具有这么惊人的冲击力。她对我只投来锐利的一瞥,然后一言不发地在对面坐垫上坐下了。

这样看来,她也是今晚的成员之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尽管还在冬天,我却唰地出了一身汗。不知道比喻得是否妥当,不过她对我来说就如同富士山一样。若只在远处眺望,大可欣欣然地称赞“哎呀好美啊大饱眼福大饱眼福”,可要是对方靠上前来,就该立刻狼狈大叫“啊,等等!不要”了。

心里想着可不能鬼鬼祟祟地偷看,但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偷瞄起她的腿来。她的彩色裤袜是我从没见过的稀罕色调,越发吸引了我的目光。这种时候万一忽然和她的眼神对上了,那种尴尬可要如何是好啊。啊啊啊大家都快点来吧,我不由得向天祈祷起来。然而,仿佛在嘲笑我的焦虑一样,不修边幅的旅人也好,像是他同伴的人物也好,一直都没有出现。

五点半到了,然后六点。就算是如今,和高千已经能正常来往了,我有时都还会被她的气场震慑住;更何况在那时,我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整个心情完全就像是某部戏剧的标题那样,宛如被丢在烧热了的镀锌铁皮屋顶上的猫(1)。再加上她连自我介绍的意思都没有,摆出一副完全不相干的面孔,就好像我这个人是压根儿不存在的。

“劳驾……”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我向着吧台那边出声招呼,“麻烦给我啤酒。有生啤的话,来生啤。”

“好的。”这不是最开始为我引路的那位男性店员,而是个年轻的女服务生。“那,这边这位?”

“唔——”她的声音低沉,有些郁郁的,带着困倦感,但听来并不让人不快。“那我也要一样的好了,拜托。”

“好的。”

女服务生的目光有些奇妙地心神不定,一直盯着高千,回到了吧台。看来高千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强烈,连同性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

总之我决定喝酒。也不是没想过要试着和眼前的她搭话,但总感觉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对方嗤之以鼻地无视掉,所以无法开口。她的确有着那种拒人千里的冷峻气质,不过当时的我,想来也是稍微有点被害妄想了。

就这样,啤酒杯开始一点点又一杯杯地变空。时钟的指针变成七点,然后八点。那位旅人始终没有出现。

她依然一言不发,扭头冲着旁边。店堂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其他客人吵吵嚷嚷地喧腾着,唯有我们所在的这张桌子,仿佛沉在水底一般安静,反差简直如同超现实主义的风格一般。

也不知道喝掉了几杯啤酒,完全醉倒的我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大体来说,我虽然是有酒瘾,但酒量却并不好。而且还一喝起来就什么东西都不吃,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反复强迫自己一个劲儿地灌酒,然后不多久就神志不清地陷入沉睡,总是这样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