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神的巡礼(第2/6页)
这里也有一位,我如是想到。
一位主观上觉得自己满怀爱意,其实(尽管是不自觉地)就想把小孩置于自以为是的控制之下的父亲。
当然,我绝不是说种田老人是坏人。相反,他是个非常好的人。而在他自己的立场上,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孩子好。
可是,这就是所有一切的元凶。就因为是好人,这才具有了悲剧性。
种田老人期待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这毫无疑问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和希望,然而从中呈现的,却是一种名为“都是为了孩子”的自我欺骗。继承家业说到底也是为了儿女自身的未来与幸福,潜藏在水面以下的,就是这样一种强加于人的价值观。
当然,那并不是“恶”——不该是“恶”。为人父母者,希望儿女生活得比自己更幸福,这样的心情,怎么可能会成为“恶”呢?
然而那是可能的——可能会成为“恶”。就算呈现为父母之爱,但只要从结果来看,其间起作用的是独裁控制,那么站在儿女的立场来说,就只能是束缚——是毫无疑问的,阻止儿女自立的“恶”。儿女为了守护自我,就只有反抗父母一途了。成长过程中之所以会有一个俗称反抗期的概念,绝不是说来时髦或者好玩儿。若是真爱子女,绝不能对这一现实视而不见。但,恰恰这种“爱”,是阻止父母正视现实的元凶。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伤感的悲剧吗?
种田老人算是勉勉强强躲过了这一“悲剧”。那是因为他虽然这样那样地各种抱怨,但最终还是认可了孩子们的独立。只不过他恐怕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躲过了悲剧”,从一系列的事情中,他似乎只读出了一个典型“故事”:自己被不孝子愚弄了。就这样,“悲剧”的火种得以保存下去。
“那么,您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是啊,老婆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啦,所有家务都只得自己来做。嗯,上了年纪以后,每天都变得很长,所以倒是成天忙这忙那的,就不会想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了,要说生活安定嘛,确实也是安定了——哎,怎么说到这么奇怪的事情上去了。本来没打算让你们听这些唠叨的。抱歉啊。”
“没关系,千万别在意。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来拜访,是想问一些上次谈话时候提到过的鸟越家的事情。”
“鸟越家?什么事?”
“听说五年前去世的久作君的父母后来离婚了,但是我想,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其中哪一位呢?”
“先生那一边的情况不清楚哎。说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完全不知道在哪里。不过,女儿——我是说伊织子女士的女儿和见,她的情况我倒是知道。她到现在都还一个人住在这附近的娘家。”
“一个人,那就是说,没有再婚?”
“好像没有吧。都还不到五十岁,真可惜啊——呃,可惜什么的,现如今这种说法会有问题吧?歧视女性之类的。我是不太清楚啦,总之她好像还是一个人。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会聊几句,没听她说过有了新家。唉,儿子出了那样的事,大概是不敢再成家了吧。”
“我们想去见见她,能行吗?”
“这个嘛,我想可以吧。现在多半应该在家。”
“您意思是说,她的工作?”
“以前是到文化教室去上班,不过现在是在自己家里开了课,教学生。”
“那现在正在上课吧。那个——唔,电子琴是吧?”
“是的。说不准呢,先打个电话去问问吧,看她时间方不方便。”
“可以拜托您吗?真的是太麻烦您了。”
“什么啊,举手之劳啦。请稍等下。”
种田老人高高兴兴地站起身,去打了电话。看来对方正好在家,我们听见他快活的说话声——有学生来我这里,说想见见你,云云。
“说是傍晚的时候可以。”老人挂着和善的笑容回来说,“只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请在四点到五点之间过来,她这么说的。”
现在还没到三点半,还有好久啊。我正想着,高千开口了:“那么,在去鸟越女士家之前,可以再问您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随便什么都行。”
“您之前说过,五年前,久作君去世那段时间前后,伊织子女士卧床不起了对吧?”
“哦哦,是的啊。”
“可是,您也说过后来她又恢复了是吗?”
“好像说过吧。”
“那意思就是说,是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导致她卧床不起,然后又痊愈了吗?”
“嗯,是啊。她是受伤了来着。”
“受伤?”
“具体不是很清楚,不过说是从自己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了。具体什么症状我不知道,大概是受到久作君自杀的打击,脚下无力造成的吧。”
“抱歉,就是关于这一点,我想知道得再更清楚一些。”
“嗯,这一点是指?”
“伊织子女士从楼梯上摔下来,是在久作君去世以后的事情吗?”
“久作君去世以后……哎呀?”他叉起胳膊,沉思,“本来我一直以为是这样的,但被你这么重新一问,又有点拿不准了。不过,确实应该就是那个前后。”
“抱歉,这是很要紧的事情,请务必帮我回忆起来好吗。”
高千如此执拗地强求别人做出回答,至少我是第一次看到。种田老人明明没有义务,但大概是想要帮上她忙的心情占了上风,所以拼命地试图回想。
“唔嗯,到底是五年前了呢——这个,当时是怎么个情况呢。唔,确实是在某个地方遇见了和见,那是在久作君死去以后,我记得有说过节哀顺变来着。就是那个时候听说了伊织子女士因为受伤卧床不起的事情——果然是在后面啊。”
“后面……是吗?”
“不对,好像不对?嗯,记得当时的确想过,在圣诞节的日子里,儿子死了,母亲又卧床不起,太可怜了。也就是说,那是久作君去世以后的第二天吗。那么,哎呀——大概是同一天呢。”
“同一天?”
“嗯。我现在想起来了,在那个圣诞节,我听和见说起了前一天送伊织子女士去医院的事情。没错的。这么一来,大概久作君去世,和伊织子女士从楼梯上摔下来是同一天,就是五年前的平安夜。”
“同一天——那么,哪件事情是先发生的呢?”
“哎?呃,这么详细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是这样啊。太感谢您了。”
鸟越和见用发圈箍起了一头长发,总感觉有种很久以前女学生的那种气质。
高千和我被领到了宅邸里一处独立的房子,看上去像是教授电子琴的教室。我们被安排坐在原色的大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