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克特的亚瑟·戈登·皮姆的叙述(第22/43页)
中午时分,帕克声称在左舷外远处看见了陆地,我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没让他跳进海朝那里游去。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心情阴郁,没把他说了些什么放在心上。我朝帕克说的方向看去,一丝海岸的迹象都看不见——事实上我很清楚,我们离任何一处陆地都很远,哪里会心存那种希望。可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使帕克相信他是犯了错误。于是他像个孩子似地痛哭起来,又是抽泣又是喊叫,直闹了两三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才睡了过去。
这时,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几次想吞下小块的皮,但都吞不下去。我告诉他们得嚼了后吐掉,可是他们实在太虚弱,根本无法按我说的去做。我继续隔一段时间嚼一块皮,觉得这么做使痛苦稍稍减轻了些;我的主要痛苦是干渴,我真想去喝上一口海水,可一想到那些曾经和我们处境相同的人们的可怕结局,还是忍住没喝。
白天就这样慢慢地挨着,突然我看见东边有一条帆船,就在左舷船。看上去是条大船,离着有大约十二到十五英里,好像正对着我们驶来。同伴们都还没看见,而我暂时也不告诉他们,免得让我们因得不到解救而再次失望。等它越来越近,我清楚地看见它张着轻风帆径直朝我们驶来。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便把它指给受难的同伴看。他们立刻跳起来,再次表现出狂喜的神情,像傻子一样哭着笑着跳着,在甲板上跺着脚,扯着头发,一会祈祷一会咒骂。我受到他们这样行为的感染,同时也觉得这一次真的要得救了,便忍不住和他们一起发起疯来,躺在甲板上打滚,鼓掌,呼喊,以及其他类似的举动,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狂喜。可是,我突然间发现那条船船尾正对着我们,朝我开始看见它时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我立刻清醒过来,又一次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绝望。
我费了好大一会才使我可怜的同伴们相信,我们的前景真的发生了可悲的变化。可不管我怎么说,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我,那眼神和姿态像是在说,他们可不会让我这样的错误说法给蒙了。奥古斯特的举止让我特别难受。无论我怎样告诉他那不是真的,他都坚持说那帆船正在迅速朝我们驶来,还准备随时登上它的甲板去。这时一些水草飘过我们的船边,他坚持说那就是帆船派来的小艇,说着就嚎着叫着要往下跳,让人心里难受极了,我只好强拖着他,没让他这样跳到海里去。
大伙的情绪稍微平息下来后,我们继续看着那条船,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天上飘起了薄雾,吹来一阵微风。那条船刚一驶出视线,帕克突然转身看着我,他脸上的神情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神态里有一种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注意到过的庄重,他还没张嘴,我的心就告诉我他要说什么了。他十分简短地建议,我们中得死一个人,以保证其他人活下去。
第十二章
在此之前,我也曾设想过我们被逼到这最后的极端地步的可能,并暗下决心,无论以什么形式或在什么情况下,我宁愿去死也不能走这条路。即使在目前这样的极度饥饿状态下,这一决心也未曾有过半点动摇。帕克的提议,彼得斯和奥古斯特都没有听见。于是我把帕克拉到一边,心里暗暗向上帝做着祈祷,希望他给我力量来劝说他放弃这一可怕的念头。我用尽各种方式劝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以他奉为神圣的一切东西的名义求他,用在如此极端的场合中我所能想到的各种观点劝阻他,要他放弃这念头,别对那两位说出来。
他听着我所说的一切,没有要反驳的样子,我开始抱有能说服他按我的话去做的希望了。可是等我一说完,他就回答说他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没错,还说这条路,的确是人所能设想出的最为可怕的一条,但他现在已经撑到了人的天性所能支撑的极点,此时死一个人就有可能——很有可能——把其余的都拯救出来,就没必要让大家都去死,还说我这样劝他放弃还不如不说,因为他早在那条船出现以前就下了决心,只不过刚才看见了船,没有早一点把这主意说出来。
此刻我就恳求他,即使我说不动他放弃这主意,怎么说也得再等一天,也许会有船来救我们,我再次用上了所能设想的一切论点,以为多少能感动一下他那粗人的天性。可他回答说,他是熬到了最后关头才把话说出来的,再没有吃的,他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再等一天,他的这个主意就太迟了,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我发现用温和的口吻无法说动他,便换了一种口气,告诉他得明白,我们几个人中,我是受难相对最轻的,因此,我的身体状况和力量在此时要比他强得多,也比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强,总之,如果我觉得有必要,就能凭强力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胆敢把如此血腥的禽兽念头告诉其他两个,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扔到海里去。他一听便掐住我的脖子,抽出一把刀向我肚子刺来,可因为他身体实在太虚弱,刺了几次没刺成。此时,我腾地怒火直冒,把他推到船边,真想把他扔到海里去。可是,彼得斯赶来把我们分开,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拦住他,帕克就全说出来了。
他这番话所产生的效果,比我想象的更为可怕。似乎奥古斯特和彼得斯两人早已暗暗藏下了这一吓人的念头,只不过帕克是第一个说出来的罢了。这两人立刻表示同意,还催着马上就付诸实施。原来我还划算着,那两人中至少会有一个心智还算正常的,能站在我一边,阻止实施这一令人恐惧的计划,而只要他俩中有一人能帮我,我就不怕拦不住另两个。可这一计算全落空了,我只能把自己的安全操在自己手里。我知道,一场悲剧正在迅速展开,我要是再表示反对,他们就会把它当成拒绝给我公平待遇的借口。
这时我对他们说,我愿意接受这一提议,只恳求暂缓一小时,看看包围着我们的雾气会不会散开,也许我们又能看见刚才看见的那条船了。我费了很大的力才使他们答应推迟一小时。不出我所料(紧刮起了一阵微风),没到一小时雾就散了,可没看见船,我们便准备抽签。
我真的极不愿意讲述随后出现的那桩骇人听闻的场景。那一幕幕一段段的细节,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使那种印象从我记忆中抹去一丝一毫,对那场景的回忆也将使我的有生之年充满了痛苦和悲伤。让我尽量依所述事件的特点,尽快把这部分故事叙述完。我们每人都得在这一可怕的抽签中抽一次机会,而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抽草签。为此我们从木板上扳了些细碎木刺,由我做掌签人。我退到了船体的一端,我可怜的同伴们则一言不发地退到另一端,背朝着我。在这段极其可怕的事件我所忍受的最痛苦的焦虑,是当我在排签的时候。人对活下去丧失了欲望的场景可能并不多见,而赖以维系生存的力量越虚弱,求生的欲望便越强。但既然干这件事不得说话,任务本身十分确定,性质十分严峻(与喧嚣翻腾的海上风暴和步步进逼的饥饿恐惧完全不同),我便有机会去思考,如何能逃过这一为了最为骇人听闻的目的的最为骇人听闻的死亡。可此时,曾经让我精神振作的那股力量却像风中羽毛那样四散飞去,使我听任最可怜的恐惧心情的摆布。起先,我无法使用手指,两只膝盖直打哆嗦,使我无法振作起一点力气去扳下木刺,再把它们拼起来。我心里飞速闪过无数个荒唐的主意,想逃脱这一场可怕的投机。我想过朝他们跪下去,求他们别让我抽签,也想过突然向他们冲过去,弄死其中的一个,从而使抽签变得没有必要——总之,什么都想到了,就是不愿意继续我手边的事情。就这样,我在这些愚蠢的念头上浪费了很多时间,最终帕克的声音把我唤了回去,催我赶快让他们从可怕的焦虑中解脱出去。即使这样,我还是无法把木签排好,一心做着幻想,想着如何能让受难的同伴抽到那根短签,因为大家同意,谁抽到四根中最短的那根,谁就得为其他人的生存而死。要是有人谴责说这么做显然太没有人性,那就把他放到类似的情景下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