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克特的亚瑟·戈登·皮姆的叙述(第25/43页)
受难者喝了水似乎没有一点好转。他的胳膊从手腕到肩膀呈现一片黑色,两脚冰冷。我们觉得他随时都会咽气了。他极度消瘦憔悴,尽管离开南塔克特时有一百二十七磅重,此时的体重最多不过四十到五十磅。他两眼深深陷入脑壳,几乎都看不见了,脸部的皮肤松松地耷拉着,使他在咀嚼任何食物,甚至在咽水的时候都十分困难。
8月1号——继续同样的无风天气,热辣辣烤人的太阳。干渴难忍,罐里的水完全腐臭,游满了虫。我们还是往里面掺了些酒,尽量喝了几口,但对干渴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倒是在海里洗澡使我们多少感觉好一些,但由于不断有鲨鱼出没,只能每隔一段长时间下去一次。我们明白,奥古斯特是没救了,他已经濒临死亡。他正经受着巨大的苦痛,而我们却无法为他稍稍减轻一点。十二点左右,他一阵剧烈的抽搐,死了,这几天来,他没说过一句话。他的死使我们产生了阴郁的预感,精神受到很大刺激,整天坐在尸体边一动不动。直到天黑之后,我们才鼓起勇气把尸体扔进海里。那尸体的景况十分凄惨,而且极度腐烂,当彼得斯试图把它抬起来时,他抓着的那条腿竟然脱落了下来。这一团腐肉从船边落进海水时,就着它周围立刻泛起的磷光,我们看清有七八条大鲨鱼,那可怕的牙齿铮铮作响,纷纷撕扯着它们的猎物,那声音一英里外都能听见,而我们则恐惧得蜷缩成一团。
8月2号——同样可怕的静风和酷热。破晓时分,我们精神沮丧,体力耗尽。罐子里的水现在已呈厚厚的胶状,黏滑的物质里爬满了可怖的虫子,根本无法饮用了。我们倒掉了罐里的东西,用海水洗了洗罐子,又从腌海龟肉的容器里倒了点醋冲洗一遍。这时我们唇干舌燥,竟妄想用酒解渴,结果只是火上浇油,而且更加狂躁。然后我们试着往海水里掺酒,可这立刻让人感到极度恶心,所以以后再也没这样试过。整个白天,我们焦急地等待着可以下海洗澡的机会,但一直没有,因为帆船周围此时已游满了鲨鱼——毫无疑问,它们前一晚饱餐了我们可怜同伴的尸体之后,随时都期盼着能有下一顿。这一情况使我们产生了极其沮丧和悲惨的预感。我们曾经从洗澡中获得过难以描述的轻松,因这样可怕的情况而无法继续,让我们感到难以忍受。另外,我们自己也担心随时会遇上危险,鲨鱼不停地顺风朝船冲来,我们只要一失足一跌倒,就会被扔进这凶恶的鱼群中。无论我们怎样喊叫或奋力用斧子砍钩杆捅,对它们似乎都不起作用。一条很大的鲨鱼甚至被彼得斯的斧子砍中了,受伤不轻,可它依然跟着船不依不饶的。黄昏时分涌上一团乌云,可没让雨点落下就飘走了,让我们感到极为痛苦。真的很难想象我们此时所忍受的干渴煎熬。既受干渴折磨,又担心鲨鱼袭击,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8月3日——毫无解救的迹象,帆船侧倾得越来越厉害,我们在甲板上根本无法站立了。忙于加固酒瓶和海龟肉,以免在翻船时把它们也丢了。从前锚链上取下两根粗壮的尖头铁钉,用斧子把它们钉进迎风那面的船体上,离水面两英尺左右的地方,这地方离龙骨不远,而我们的横梁几乎垂直于水面。我们把自己绑在这两根铁钉上,这比先前绑在锚链下要安全些。整天干渴难忍——担心一直在周围跟着的鲨鱼,没下海洗澡。根本无法入睡。
8月4日——天亮前不久,我们感觉到船体正在翻转,赶紧打起精神,以防被船的翻动掀下海去。起先,船是慢慢地翻着,我们采取了预防措施,把绳索挂在先前为此目的打进去的铁钉上,设法安全地爬到向风一边。但是我们没把翻转的动力加速计算足,船尾翻动的速度惊人,我们根本赶不上,我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被抛进了大海,巨大的船体覆盖在我们头顶上,而我们则在水下几英寻处挣扎。
掉下水去的时候,我不得不松开抓住绳索的手,发现自己已完全没在水下,而且几乎没有一点力气,我基本放弃了求生的努力,听任自己在几秒钟内死去。可是我想错了,没考虑到船体会朝向风处自然反弹。当船体半翻转回去时产生的涌浪把我举出水面,其力量比把我掀下去时更大。露出水面后,我发现自己离船体大约有二十码的距离。船的龙骨朝上,正剧烈地左右摇摆,四周的海水也汹涌起伏,形成一个个急速的旋涡。我怎么也看不见彼得斯。离我几英尺处漂着一只油桶,从船上掉进海里的各种东西四处散落。
这时我最主要的恐惧是担心出现鲨鱼,我知道它们就在近旁。为尽量阻止它们向我游过来,我边向船体游去,边使劲用双手双脚拍打着海水,溅起大团大团的泡沫。我丝毫不怀疑,正是由于这样看似简单的方式我才得以保住性命,因为在翻船之前,四周游满着这些魔鬼之鱼,我要游回去,一定会——也确实——撞上其中的几条。还好,我凭着无比的运气安全游回到船边,可刚才那一阵猛烈的动作使我疲乏不堪,要不是彼得斯及时援助,恐怕连船都爬不上去了。彼得斯是从船另一边被掀上龙骨的,他的出现使我万分高兴;他扔了根绳子过来——就是我们拴在铁钉上的那几根绳子中的一根。
我们九死一生逃过险境,注意力全集中到立刻要发生的下一个可怕情形——即绝对饥饿。尽管我们把最后一点食物小心绑好的,还是被冲下海去了。我俩意识到根本没可能再弄到什么食物了,都陷入了绝望,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起来,谁也不想给对方以任何安慰。很难相信人会这样软弱,在那些从未经历过这样情景的人眼里,这无疑有违天性,但别忘了,我们长时间地陷在困苦和恐惧之中,神志早已混乱了,在这一阶段里,不能把我们看做是有正常理智的人。在后来差不多同样——如果不是更严重——的危难情况下,我坚忍不拔地挺了过来,而彼得斯也凭着斯多噶哲学式的坚忍挺住了,那坚忍就和现在孩子般的愚蠢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是精神力量造就的不同。
事实上,翻船本身,即使把损失了酒和海龟肉也算进去,还不足以使我们的形势变得那么悲惨,可要命的是那张我们一直用来积雨水的床单和盛雨水的罐子都不见了。原来我们发现,船的整个底部里面从离腰板两三英尺的地方到龙骨处,以及龙骨本身,都厚厚地蒙着体形硕大的藤壶[3],那是一种十分可口的食物,营养价值极高。因此,让我们万分担忧的翻船事件从两个重要的角度看倒成了一件好事,而并未造成任何损害。一方面,它向我们敞开了充足的补给,如果正常消耗的话,一个月里怎么都吃不完;另一方面,翻船使我们所处的位置比先前更令人感觉舒坦放松,危险也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