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硝烟散尽(第7/19页)

“奶奶把我们叫回去的时候,德国确实举国上下都支持希特勒。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想得很深,我也想不出理由反对党要夺回奥地利和波兰的政策。毕竟二十年前那本来就是德国的领土。”

他一边用大拇指挠着有点突出的额头,一边谨慎地想着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

“其实要说我不支持希特勒那就是在说谎。”

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听到的话让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随后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我和父母在人前抬不起头,从美国回来、会说英语这一点就让我们受尽了侮辱和偏见。要不是奶奶能说会道,我们估计都要被打上外国人的印记了。尽管没到那地步,盖世太保[4]还是每天都会到我家来查岗。我们只能贴上希特勒的画像,表示服从国家体制,别无他法。”

索默尔缓缓地搓着双手。

“就算防空警报响了,外国人也不能进入地下防空洞。我们只能在周围民房的一楼或二楼战栗着等待轰炸结束。为了让家人能够安全地进入德国人用的正规防空洞,我才参了军。”

我听着他低声倾诉,不由得抱紧了膝盖。有点冷。

“最恐怖的是周围的普通百姓。住在附近的犹太人只要对体制稍有怨言,或者是收听了外国的广播节目,被告密之后就会被盖世太保带走。其中有不少人是被冤枉的,仅仅因为邻居不喜欢他们、想报复他们,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索默尔深深叹了一口气,气息让烛火晃动起来,烛心发出烧焦的噼啪声音。

“被带去集中营的犹太人遭遇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身上印有六芒星的他们被撵上火车之后,我以为跟宣传的一样,就只是住的地方被隔离出去,除此之外跟大家一样正常地劳作。”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望向天花板,然后又慢慢摇了摇头。

“参军之前我在一个印刷厂工作,有不少同事都是犹太人。但有一天,他们突然集体消失了。几天之后有人来信说他们去了集中营,之后一段时间便通过写信与他们保持联系。不过我参军之后,信件往来也断了。”

“他们死了吗?”

“我不知道,但有流言说在强制劳动之后等着他们的是地狱般的折磨。不过很多人认为这种说法是敌方也就是盟军在造谣。毕竟德国还是法治国家,应该不会做到如此惨无人道的地步。”

犹太人被强制转移到集中营的相关消息也传到了美国的广播台与报社,但就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实情是什么。我把膝盖抱得更紧了,胸口抵到了装在内兜里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副银框眼镜。

“科尔,虽然你说你完全没有怀疑我,但估计格林伯格已经察觉到了。在出发去巴斯通之前,他劝过我一次说‘以后不要再说自己有孩子了’。我之前都不知道,据说是有了孩子就不能加入美国陆军空降兵部队了。”

“是吗?我也不知道啊。”

刹那间,我想起了在冻得要命的战壕里那家伙小声说了什么,但我却没有听清。我摇着头又把眼镜收了回去,要小心保管,再碰一下折一下就坏了。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还要继续留在部队吗?”

“到今天为止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红军已经进攻到我家乡了。”索默尔的语气中混杂着焦急与愤怒,“妻子和女儿就住在东边,跟德累斯顿和莱比锡一样都在萨克森州……坐落在易北河边的城市。我应该早点采取行动的,听到新闻说那边在空袭中逃过一劫,结果就麻痹大意了。”

索默尔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猛烈的敲门声响起。

“科尔!邓希尔!开门!”

是亚伦排长的声音。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本以为我们的声音够小的了,难道还是被听见了吗?

“我去开门。”

“等等,科尔。”

我灭掉烛火准备起身,索默尔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但马上又放开了。我往回看,对他点头示意,让他不用担心,结果自己的膝盖却颤颤悠悠。我把刘海往后拨,整理好衣摆,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有亚伦排长、史密斯还有在难民营出现的自称随军牧师的男子。我迅速把身后的门关上,然后挺直腰板敬礼。

“长官?”

亚伦排长轻轻点头,然后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的指尖对着关上的门勾了勾。

“邓希尔也在吧。带他出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心直冒汗,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只得晃动脖子来掩饰。

“他在,但是他不小心吃了坏掉的卷心菜,现在肚子不舒服在睡觉呢。”

这时从走廊远处的楼梯那边传来了军靴踏地的声音,跑上来的宪兵排成一列。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心脏就像停不下来的钟摆一样扑通扑通地跳,胸闷得喘不上气。

宪兵队后面慢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五官端正,蓝眸冷峻,脸色苍白。是米哈伊洛夫连长。他悠然地抽着雪茄,轻声说道:

“小鬼,把邓希尔带出来,交给亚伦排长。”

收回视线,只见亚伦少尉正用他黑色的眼珠盯着我。看我还是一动不动,史密斯突然伸出胳膊把我掀倒在地,我的额头硬生生地撞到地上,但现在不是喊疼的时候。我赶紧站起来把史密斯的手从门上推开。

“住手,史密斯!”

“该住手的是你,小鬼。赶紧给我滚开。”

亚伦少尉冰冷的声音涌入我的耳朵。这和平时少尉的声音不一样,完全不是上级对下级的口吻。

“我们怀疑邓希尔是间谍。再不让开我们就视你为同伙一起抓走。”

“什……”

间谍是要立刻枪毙的。我想否认但出不了声。到底是怎么走漏风声的?难不成有人偷听?忽然间,我看到了站在少尉和史密斯背后的随军牧师。那个秃头汉见我注意到了他,立刻背过脸躲到亚伦排长的影子里去。浑蛋,原来是这样。肯定是他向上头报告说索默尔在难民营的时候表露出了焦虑的神情。

“你是要违抗军令吗,科尔?”

“不是的,排长,这难道是正确的处置方法吗?难道大家宁愿相信一个半天前才突然出现、连身份都没法证明的陌生人也不相信一直为部队效力的战友吗?”

“你可别这么说。到底信谁可不是我们说了算,我们只是执行军队的命令。赶快闪开。”

这时,房间里面有了动静,落在脚边的尘土被吸进了房间。

“要逃跑了,赶快抓人!”

排长大声吼道,史密斯立刻踢开了门。没有照明的黑暗房间里窗户打开着,邓希尔——不,索默尔踩在木框上正准备逃跑。还没来得及思考我就推开史密斯,先冲过去紧紧抱住索默尔庞大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