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杀人者(第7/24页)

再见了,万叶。

大宅被风吹得嘎嘎作响有如咆哮一般,送走这个撑持着赤朽叶家的繁荣直到最后的媳妇。被秋风吹得漫天飞舞的红色朽叶,宛如大宅的泪水般掉落满地。丧轿就在朽叶漫天飞舞之中,缓缓下山。

一群古装打扮的乐手开始吹奏海螺、甩动铃当、敲打铜锣,绕着轿子跳起舞来。这是一个无风的早晨,海螺没有被风吹走,笛子也没有被风吹断,一切都那么顺利平静,万叶的丧轿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下山坡,走了整整一早上才抵达山脚。亲族的队伍就跟在轿子后方,行进间大家的紧张渐渐消退,又纷纷聊起万叶的过去。我走在孤独和爸爸美夫中间,来到山下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回过头去。

远方山顶上,红色大宅有大半掩董在山林之中,而宅院四周的火红枫叶意在不过短短数小时内,几乎全数掉光,把院子染成一片暗红。坡道上也铺满朽叶,绵延而下的路面就像炼铁厂流出的火红铁浆。我不禁「啊」地低声惊呼,赤朽叶大宅在这一刻终于将要划下句点,继承自上一代,由万叶全心守护至今的这个家,在她过世后,没有人可以继承这股支撑整个家族的无形力量,终要断了气息。

我惊惶地紧握父亲的手,他看了看我,表情似乎在问「怎么了?」顺着我的视线他望向大宅,但似乎没看出异状,只是低声地说:「这栋大宅还是一样壮观啊。」我颤然地点点头。是啊,这栋宅邸是多么宏伟啊,一如从前。至少肉眼可见的部份总是如此。

我心里惶恐的是,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在失去了外婆和妈妈后,我必须独自承担起那股守护家族的鲜红力量,但对此我却无能为力。过去,许多先人守护着这个家,延续家族血脉,而今后,这一切将传承到我身上。身为最后一任继承人的我,非但无法将这一切往下延伸,自古传承至今的重要事物还可能全毁在我手里。我该不会就是那个一手摧毁赤朽叶家辉煌历史的不肖子孙吧?我不希望这样啊。

我抬头望着白昼下显得黯淡的红色大宅,心里戒慎恐惧。

丧礼一直持续到天黑,在海螺的乐声和合唱般的诵经声伴奏下,村民踩着舞步欢送外婆。等一切终于结束时,夜已经深了。我害怕回到黑暗中的大宅,一直拖延着不肯回家。回程和家人同搭一辆车上山,到了家门口也迟迟不肯下车,爸爸和舅舅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好不容易下了车。我在大门前低声说着:「我会努力振作,请让我进去……」

——振作?振作什么?

我仿佛听到大宅这么问我。

「我会努力振作,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唇颤抖地说出这句话。

这一次大宅没有回话。我低着头,心虚地穿过大门。走在前方的爸爸和舅舅回头看我,两人脸上都是不解的神情。

「你在做什么呀?快进来,累了吧?」爸爸说。

难道爸爸和舅舅什么都没看到,都没感觉到吗?我纳闷不已。在这栋由女人一手撑起的宅院深处,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万里眼夫人究竟杀了什么人?当我走向玄关时,明明没有风,院子里那些犹如一具具骸骨的光秃树枝突然摇晃起来。轻抚过我的脸颊。他们是在为我打气?还是在嘲笑我呢?

我连忙追上爸爸和舅舅,走在一脸疲惫的两人之间。

「外婆已经不在了,感觉好寂寞喔。」我交替看着两人的脸说。

「是啊。」

「嗯,是啊。」

两人点头回答,身后那些骨骸般的树枝则不断发出「卡卡卡」的碰撞声。

那一夜,我躲在自己房里,反复想着外婆和妈妈的人生。我喝着泡泡茶,打开笔记本随手写下一点东西。

外婆和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很多她们的故事。不管是外婆小时候看见在空中飞翔的男人、被走火的卡宾怆打死的保安队员,还是凸眼金鱼黑菱绿用力扯下她头发的事,我都一幕幕宛如亲眼目睹似的再熟悉不过,仿佛就连外婆当时的疼痛和恐惧我都亲身体验过一般。妈妈的事我也一清二楚,她是个粗暴的女孩,我知道她一生中不断爱上丑男。也知道她渡过了怎么样的青春期,以及她以漫画家身分奋斗的一生。这些情节都像电影画面般在我面前一幕幕播放着。然而随着一百个夜晚结束了,一千个日子过去了,许多人和这栋大宅产生了关连,那些人大多都已经谢世,而且多是死因离奇。这之中,外婆究竟杀了谁?又为了什么杀人呢?

我一口饮尽泡泡茶,手握着原子笔,在笔记本上随意写下任何有关外婆的记忆片段。天亮前。写完了外婆嫁进赤朽叶家的那一段,便停笔钻进被窝里睡了一会儿。反正我还年轻,又没上班,多的是时间和体力。起床后我继续写下,整个星期关在房里持续写着外婆的故事,结束后又继续写妈妈的故事。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凭着自己的记忆,在所知范围内列出一张和外婆有关的死者名单。

我拿出一本全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上「杀人犯」三个字,不过因为不那么确定,我又在后面加上一个问号「?」,问号后写下万叶的名字:「赤朽叶万叶」、「山窝」、「万里眼」。

接着。我又写下「死者」二字,尽可能依着先后次系列出目前为止我已知的所有死者。

杀人犯?

赤朽叶万叶——山窝、万里跟

死者

一九五三年前后?

万叶十岁

扛卡宾枪者枪枝走火 预视

一九六○年 万叶十七岁

黑菱绿的兄长 跳火车自杀 预视

一九七四年 万叶三十一岁

赤朽叶康幸(公公) 病逝 预视

一九七九年万叶三十六岁

真砂(丈夫曜司的情妇) 病逝

一九八四年 万叶四十一岁

穗积蝶子(女儿毛毬的朋友) 死因不明

一九八六年 万叶四十三岁

赤朽叶泪(长男) 失足坠崖? 预视

一九八九年 万叶四十六岁

赤朽叶辰(婆婆) 老死

一九九二年 万叶四十九岁

赤朽叶曜司(丈夫) 火车事故 预视

一九九八年 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百夜(真砂的女儿) 殉情

一九九八年 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毛毬(女儿) 过劳?

我颤抖地写下这些名单。扛卡窦枪的人看来并非他杀;而绿的哥哥和女佣真砂都是我印象薄弱,早已作古的先人;泪、我的舅舅、因为他死了,妈妈只得招婿入赘,我才会诞生。越到后来,和我有关连的死者也越来越多,如果真的发生过命案,我很可能也认识受害者。百夜的丧礼,我还记忆犹新;写下名单上最后的「赤朽叶毛毬」时,我的手抖个不停。妈妈的死不可能是他杀,我全身发冷地想。当时发现妈妈尸体的就是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妈妈低声说了句「我要走了」便走进后面的房间,拉上纸斗。等到我赶忙推开纸门街进去时,她已经倒在被褥上断气了。我立刻大声呼救,但还是晚了一步,她还那么年轻便过劳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