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杀人者(第8/24页)

越接近现在我越深刻体会到,那些关于外婆和妈妈的,曾经被我当做传说看待的往事,其实都不是传说,而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事。一想到这,我的心激动不已。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个不争气的继承人。将来也得招婿入赘延续香火,都二十二岁了,还没有正当职业,大家都在上班的时候我在家晃荡,前途茫茫,心里满是不安。就像时下那些对任何事都与趣缺缺的年轻人。

我自认也有身为大家族继承人的骨气,有时却又没有自信,正当我下定决心要挖掘出赤朽叶家的秘密时,手机响了。铃声让我分了心,我打开收到的简讯,是丰,他似乎很担心我。我和他约好周末见面后,丢下笔记本躺到床上。对、对,我就是个没毅力又没斗志的女孩,怠惰和焦虑一点一滴侵入了我这颗年轻失业者的心。

不久我便睡着了,睡得很浅,半梦半醒间我梦到了万叶。她的大眼睛流出有如火红铁浆般的鲜血,手上挥舞着铁斧,在地板光可鉴人的长廊上来回奔跑,和服下摆发出拍打声,一头长发在身后飞舞。不……这不是万叶,是毛毬啊,这是那次毛毬追赶着百夜并诅咒她的景象。睡梦中的我翻了个身。隔天早上百夜就死了,她和情人相偕殉情,却独自一个人死去。在我记忆中的这些女人,个个都一样傻,当然,我自己也不例外。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哭。这楝大宅里,曾经下过好几塌女人的血雨,从支搏着整栋宅院的女人们身上流出的血。然而眼前,只剩下我这个可悲又一无是处的赤朽叶瞳子。

周末的早上,我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赶忙爬出被窝梳洗,更衣化妆准冲出门,今天我和丰约好了见面。走进佛堂时,黑菱绿正点着线香,房里弥漫的紫烟呛得我咳个不停。

我坐在绿的身边,佛堂墙上挂着的遗照全部低头看着我,仿佛用一种活人听不见的细语在谈论我,我想一定没什么好话,不禁缩起脖子。这时黑菱绿哑着嗓子训诫我说:「你也该振作一点了,整天这么游手好闲,万叶会担心的。」一早就被念,我胡乱地敷衍了几句。闭上眼睛,期间绿似乎离开了,等我睁开眼睛,自己独自被留住烟雾弥漫的佛堂里。我一一望着墙上先人的照片。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看起来气质最好,仪表堂堂的舅舅泪;而和自己长得最像的,则是外公曜司。外公有张瓜子脸,堪称清秀,但也不特别出众。毛毬和百夜的照片亲熟地被放在一起,照片中百夜翻着眼珠,像在盯着左边的毛毬,而毛毬则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正视着前方。

我随手打开佛坛的抽屈,发现摆线香的那个大抽屉深处,有一个纸包。我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有一只信封,上头用工整的字迹写着「给万叶」。是封信,可是外婆为什么要把这封信收在佛堂,而不是收在自己房间呢?我偷偷地打开了信封。

打开信纸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大叫出声。信纸应声掉到地上。我的颈椎一阵冰凉,彷佛拿着信封的手指就要被硬生生切断一般恐怖。

信纸只有一张,上头只写了一行「要死也要一起死」。那是百夜的遗书。一个陪人睡了一百夜后,相约殉情不成、独自离开人世的女子,想不到她的遗书会被收在这里,我抬头看着墙上的遗照,一脸寂寞、眼球上翻的百夜仿佛在偷笑着,突然从檐廊吹进来一阵风,把紧邻着的毛毬的照片给吹歪了。

我把信纸放进信封,收回原来的位置。许多往事在这一刻全都苏醒,有关死者的记忆再度恢复脉动,渐渐地,我的脑海里只容得下万叶和毛毬的故事。我走出佛堂,拍拍身体试图拍去沾染在身上的线香气味。我快步走在走廊上,这时手机响了。是丰打来的,我拿起提包走向玄关,途中和孤独擦身而过,他瞇着眼看了一眼说:「去约会啊。」

「可是,你难道不会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吗?」

「啊?」

开着车在海边兜风时,我和丰聊起外婆和妈妈的事。听到我在笔记本写下死者名单后,丰单手握着方向盘,瞇起眼睛狐疑地这么说。

「我的外婆虽然怪,却是个正直的人,她绝不会说谎。」

「这点我知道。」

车子沿着国道的风景线开,过了海岸便沿着山壁慢慢住下,沿路的风景很美,然而已经看过无数次的我们几乎视而不见。车子缓慢地在熟悉的国道上奔驶,丰歪着脖子说:「我总觉得像在做梦,总觉得这一切只是故事。我是说,等到我老了之后,跟孙子说起往事时,我也会刻意把故事说得有趣一点吧。像是说到甲子园和你的事,我一定会刻意说得比较夸张。所以我才这么想。」

「只有你会这样吧。」

「怎么这么说啊?我想,我们得先确定万叶外婆的故事有多少真实性,譬如说黑菱家的继承人被火车碾死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觉得是真的。」

「你不要生气嘛,我只是试着从不同观点提出意见罢了。」

丰将车子停进海边餐厅的停车场,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丰点了鸡肉焗烤饭,我点海鲜意大利面。我拿出提包里的笔记本还给他,他一脸严肃地翻看着。

上餐之后,丰一边吃一边发出「嗯嗯」的回答声。

「以前的事可能不好查证喔,像是真砂和康幸的死因,真的查得出来吗?说不定病历早就不在了,再怎么说都过了三十多年了。」

「也是……」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点头回答。「不过就算病历不在了,当时的医生可能还在世。」

「是吗?说的也是。」

「我要去找找,反正我很闲。」

「嗯,还有,像黑菱家继承人被载货火车碾过的事,也许可以鼓起勇气问问绿。」

「嗯,这确实需要勇气。」

离开餐厅后我们又开车闲晃了一会儿,丰和我都觉得最好避开晚餐时间,便提早启程回家,决定先去见黑菱绿。绿去跳佛朗明哥舞还没回来,我们便坐在后院的檐廊上等她。季节才刚入秋,今年的枫叶却全都掉光了,丰见了大吃一惊。一棵棵树木有如骨骸般光秃秃的,在我们头顶上,树枝在风中不停摇摆着。

孤独在走廊上碰到我们,对我们笑了一下,他笑的样子很像脸颊抽筋,看起来有点恐怖。但丰已经看惯了,笑着跟他回礼。孤独话说得很快,就在他对丰的工作和薪水追根究底,丰紧张得胡乱回答时,苏峰出现了,他趋前不知跟孤独说了什么,两人并肩走了,他们的谈话声越行越远,终至完全不可听闻。这时候绿也回来了,她身上穿着金色刺绣的黑纱舞衣,心情似乎不错,嘴里还哼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