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7年 梅雨(第7/16页)
聪志父亲的死亡事件,已经作为事故解决了,警察基本上等于没追查。虽然警察也问过梁平和笙一郎,问了一次也就没再问。打那以后谁也没提过山上的事。报纸上也用一个小角报道了那次事故。当时梁平特地把报纸找来看过,除了出事经过以外,没提到一个疑点。
“那就随聪志的便,行吗?”笙一郎问。
“只好这样了。”梁平说。阻止聪志行动会显得很不自然,弄不好反而被怀疑。
其实,笙一郎最为担心的并不是聪志,而是优希。关于聪志要调查过去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优希……
不知道为什么,笙一郎担心奈绪子听见,提到优希时没有说出她的名字。梁平也没敢说出优希的名字,只说应该告诉,告诉吧……
笙一郎说:“那么,三个人再见一面?”梁平没明白笙一郎是什么意思。笙一郎告诉她一下不就完了嘛,有必要三个人都特意抽出同一时间见面吗?
但是,笙一郎坚持三人见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梁平你一个人去好了。”
梁平急了,心说笙一郎这是客套呢还是怎么回事呢,真弄不明白。不过,笙一郎临走时留下的一句话,梁平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句话是:“我,没有资格。”
突然,瓷器摔碎的声音把梁平从沉思中惊醒了,抬头一看,奈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正在柜台里收拾餐具,大概是摔了个盘子。奈绪子蹲在地上,默默地捡着盘子的碎片。
梁平喝完杯中酒,把酒杯放在了靠近奈绪子的柜台边上。一般不等梁平喝完,奈绪子就给他续上了,可是今天呢,明知道梁平等着她给倒酒,还在那里继续捡碎片。
“嗨……”梁平叫了一声。隔着柜台,梁平看见奈绪子脑后的头发在颤抖。
“拿朋友当幌子,”奈绪子停下手上的活儿,“你一个人就不能来啦?”虽然不是谴责,但在文静中透着悲伤。
梁平没话说了。奈绪子又开始捡碎片了。她把碎片处理掉,洗了洗手,头也不抬地问:“你们来这儿说什么?”这回是谴责的口气,“你到底是想说什么,拿你的老朋友当幌子!”
梁平感到无地自容。他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脖子,酒杯是空的。
“酒。”小声扔出一个字来。奈绪子没动,梁平也没动。
过了一会儿,奈绪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走到冰箱那边,拿出一小瓶冷酒,走过来放在梁平面前:“18年前就认识了,我可真羡慕你啊!”梁平没抬头,也没做声。
奈绪子从梁平面前走开,继续说:“那个时候的你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要是那个时候能见到你……”
梁平差点儿大叫起来,他不愿意这么轻易地提起18年前的事。可是,他使劲儿闭着嘴,自己给自己倒酒,没叫出声来。
奈绪子站在水池前,但并没有拧开水龙头:“刚才那位先生说了,你从那以后,谈得上是朋友的人,可以说没有。你认识了我,错了吗?我不如优希吗?”
梁平手中的杯子滑落到膝盖上,酒把裤子弄湿了一大片:“那家伙……连这个都说啦?”
“常跟优希见面吗?”奈绪子的声音很平淡。
“那家伙是怎么说的?”梁平气得攥紧了拳头。
“经常见面呢。”
“胡说八道,就那么一次,那次……”说到这里,梁平忽然醒悟到了什么。
刚才,笙一郎在提到优希时,尽量不说名字。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跟奈绪子的关系,但他不会跟奈绪子说优希的事。
梁平屏住气,盯着奈绪子的侧脸:“……是你那么说的?”
奈绪子的脸扭曲了,一种厌恶自己就要哭出来的表情浮现在脸上:“是你自己说梦话的时候说的……你在梦里经常叫她的名字……”
“你胡说……”梁平的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我总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那么想着她,到她那儿去不就得了嘛,为什么要呆在我这儿呢?……可是,你叫她的名字的时候都是在梦中,我又想,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奈绪子声音沙哑,强作笑脸,“可是,她还活得好好的。18年前的她……我不是对手啊。”
“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梁平的话只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了。
对梁平来说,优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梁平自己也还没想过应该如何用语言来表现,好像也无法用语言来表现。
奈绪子拧开水龙头,一边洗着什么一边问:“为什么要呆在我这儿呢?”奈绪子的声音很低,但在梁平听来却近乎于惨叫,“为什么不到优希那儿去呢?”梁平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回答她。
正如伊岛所说,自己生活在虚无里。对优希也好,对奈绪子也好,都不真实。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甚至爱情这种实实在在的感情在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自己都不知道。
梁平在奈绪子面前坐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奈绪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梁平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梁平跟奈绪子一直是这样。俩人的关系总是无法进入正常轨道。关系密切了,需要投入真感情的时候,梁平就会感到痛苦。于是,发火,找碴吵架,焦躁不安,终至关系破裂。似乎梁平只会这种变态地交往。
跟奈绪子的关系也许从此就结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她怀上了孩子。如果她真要把孩子生下来的话……那就等于自己抛弃了这个孩子。那样的话,自己跟抛弃了自己的父母也没有什么两样。自己一直痛恨自己的父母抛弃了自己,最后自己还是做了跟父母一样的人。
梁平推开院门就要出去的时候,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去了。由于走得慌乱,把开着紫红色花的朱鹭草【注】踩得乱七八糟。拉开店门,梁平朝柜台里的奈绪子大声喊道:“决饶不了你!你要是把孩子生下来,我决饶不了你!”声音里充满了恐怖。干脆把她连同世间的一切全都消灭掉,包括自己。
【注】中国大陆称为独蒜兰,中国台湾称为一叶兰,为亚洲的特有植物,生长海拔高度介于600~4200m之间。——欧阳杼注
梅雨季节还没过去。关东地区从6月底以来一直热得出奇。7月3号,星期四,从早晨开始就热得跟三伏天似的。梁平穿着灰色的夏装,离开自己住的公寓来到了县警察本部。办公室里没有什么工作,他无聊地眺望着窗外。
横跨横滨港的港湾大桥尽收眼底。闪光的地方是大桥的栏杆呢,还是奔驰的汽车呢?
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紧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