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第10/17页)
塞着绵花的鼻子上头还残留有刺眼的缝合疤痕,经由眼窝延续到耳朵后方。听说救护车到达时,隆史的头卡在追撞上来的卡车的车头灯里面,当场死亡。抚摸着被缝合,经过化妆的独生子冰冷的脸颊,宫津能够感觉到的只有“一定很痛吧”之类的……带有点孩子气的感想。他流不出泪来。只是无可奈何地看着被扯掉大半个身子,红色的鲜血从被撕开的伤口中流出的儿子。他只有这样的感觉。
以时速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飙车,在弯道来不及转弯而撞上了隔音墙。转弯车道而因塞车,一辆快速冲撞过来的卡车撞进了驾驶座。从遗体中没有检测出酒精,也没有踩刹车的痕迹,由此看来,结论自是不言可喻,然而宫津却无法相信这样的说辞。隆史为什么要自杀?他在防大有优异的成绩,再过半年就毕业了。这个可望会有比身为自卫官的自己更光明前途的儿子为什么要自杀?宫津这样质问,芳惠只是说了一声对不起,隆史休学了,就在一个月之前……
这更是宫津难以置信的事情。休学?为什么?为什么一直沉默至今?芳惠回答,是他要求的。他说,自己会找一天好好跟父亲说,在这之前,希望母亲帮他保守秘密。父亲现在正忙于重要的工作,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宫津说不出话来,静静地看着儿子的脸。自从进入防卫大学就读 来,一天比一天更有男子气概的脸颊,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以前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跟在他后头走着时的影子。只剩下无所适从的色彩,宫津不知所措。
守灵夜在雨中冷冷清清地举行。海上幕僚长捎人送来花圈,而防卫大学的教授和同期生、后进们在这之前也相继前来吊唁。当中还不乏从遥远的就职地区特地跑回来致意的人,宫津茫然地看着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踏实地往前迈进的儿子的人生面。
他们没有针对儿子休学一事发表任何意见,宫津也没有询问的力气。人在海上时没有发现到的——或者该说是在无意识当中逃避的种种人生琐事、为了活下去所付出的妥协或放弃的感情一下子整个涌上来,要求宫津一次付清所有的债务。
宫津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报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操舰要领和海图的看法,从来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也不了解他爱什么?有什么特长?也不懂他什么时候体会到初恋的欢愉,什么时候品尝到失恋的痛苦。更不懂他为什么在中途放弃跟父亲走上同样的路。
儿子体谅庸俗的父亲,一直隐瞒着自己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这么懂得体恤的人了……
一直都顺利地旋转的齿轮因为一个小齿轮的松脱,整个机器好像都戛然而止了。在这种状态下自己根本没办法对重要的舰艇和伙伴负起责任,这是当时他残留的唯一理性,等葬礼结束之后,宫津写了一封信给海上幕僚长,表明辞退舰长职位的心意——待回到吴,和新舰长交接完毕之后,希望能到自家附近的勤务地点担任陆上部署的工作。
就在他将写了这些内容的信函封起来的时候,一个男人找上门了。
是个高大,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很抱歉深夜时分前来打扰,请务必让我为令郎上一柱香。宛如从夜晚的黑暗中晕染而出,罩着黑色外套的身影机械性地低下头去。拜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的不便时刻之赐,对男人眼中放射出来的莫名险峻色彩感到不快的宫津婉拒了男人——今天已经很晚了,请明天再来。很抱歉,我也有点累了。他说完话,正待关上玄关的门时,男人快速地制止了他,那对阴郁而冰冷的眼睛直盯着宫津。
“令郎是被杀的。”
不容人否定的通往黑暗世界的眼睛和声音。脑袋瞬间变成一片空白之后,宫津把男人请入门内。
他必须这样做。不管这个男人究竟是何来历,只要是与隆史有关的任何事情他都想知道。不,他是非知道不可。就算是再怎么耸人听闻的事情都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看出宫津有这样的想法,男人开始把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
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对话。“边野古毁灭”的真相和从中衍生出来的“魔物”。在飞弹引发的骚动背后蠢动的各种想法;大半的领导者变成卖国贼,男人的“祖国”濒临灭亡的险境;为了阻止情况恶化而拿到“魔物”的经过以及在黑暗的世界里不断反复进行的争夺战;因为有洁癖而被卷入事端的隆史;只听从自己的良心和信念而失去一切,遵循国家的“保险定理”而遭到抹杀的悲惨每一件事情都令人难以置信,而且都是超越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范围。但是宫津也知道,男人所说的话都是事实。如果有必要,男人是可以撒遍漫天大谎,为了让自己显得合情合理,他甚至可以杀人。虽然所属的国家和工作种类不一样,他跟宫津同样都是“士兵”——男人之所以不顾危险找上门来,无非是因为他也遵循自己的信念。宫津了解自己和父亲,还有隆史都有的愚直个性,他出于本能地了解到,男人所说的话是真的。士兵是绝对不会欺骗士兵的。
说完所有的事情之后,男人对宫津提到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听起来只能说像是“强迫杀死宫津的儿子、出卖祖国的罪人们赎罪”的疯狂想法,然而却是在男人和宫津的合作之下可以实现的计划。
宫津一脸苍白,男人从外套的外口袋里拿出一叠文件交给他。
“这是令郎所写的论文『亡国之盾』,请您过目。待您看完之后,静候您的回复。”
然后男人离去了。宫津宛如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好一阵子什么事情都没办法想,只是在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的余韵当中彷徨。然而,唯有隆史在自己所无法窥知的世界的另一面被无理地夺走了生命的事实深深烙印在胸中。
宫津拿着论文,走向隆史的房间。这是他在晋升为三佐的同时贷款购买的住宅,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曾经进过儿子的房间,他想不出还有其他任何地方适合让他来阅读儿子留下来的文章。宫津坐到整理得一尘不染的床边,一张一张翻阅用文字处理器打出以『亡国之盾』为题的A4报告纸。
【《……达到前所未有的发展,日本在没有理想和责任能力的情况下活跃于世界当中,有人因此诽谤日本为“经济野兽”。日本在冷战结束之后仍然汲汲营营于维持安保的架构,目前在有事法制尚未整备之下,持续进行扭曲变形的装备更新的自卫队不也孕育着同样的危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