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30页)

因为这个念头就像丝线的线头一样,让他产生了一股原本压抑在心头的情感几乎就要泉涌而出的恐惧。事到如今再多想也于事无补。宫津自觉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遂专注地想让自己的头脑和身体获得休息。直径扩达二十公里的范围之内,既没有航行的船只,也没有穿越上空的飞机身影。宫津置身于近代以来首度恢复平静的东京湾中心点,体会着那股静谧。

这时候,他觉得好像听到拍打在船体上的轻微波浪声混杂在雷达或电脑的作动声当中。他听到了戏水游客的喧闹声、聚集在滨海公园的树木里的蝉鸣声、游乐场的云霄飞车的声音、人们欢乐的笑声。那是穿透『疾风』厚重的装甲,从十公里外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是只有虽然即将达成悲壮的愿望,却得不到任何满足感,只感到无所适从的男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让人极其怀念,再也唤不回来的永远无缘的生活声音……

是的,他的心中既没有任何兴奋感,也没有成就感或任何感慨。虽然走过漫漫长路,脚底下踩过许多牺牲者,今天好不容易才能好整以暇地坐在这里,然而宫津的心却像东京湾一般平静。他一方面想着,今后不管事情如何演变,踏出的第一步终究是没有错的,然而心头却冷彻异常。他并不后悔,也没有因为怕死而变得懦弱。只是,心头有一种莫名的空虚。极度空虚到让他感到茫然。难道掀起事端的当事者只能有这样的心境吗……

“舰长,要用餐吗?”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宫津顿时回到了现实世界。手上拿着战斗伙食——饭团和茶包的风间水雷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啊,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其实宫津一点食欲都没有,他却这样回答,接过用锡箔纸包着的饭团。有人私底下不看好风间,怀疑他在真正执行计划之后,他的神经是否能够承受得了压力,没想到他却以比之前更沉着的态度完成工作。对他来说,和价值观迥异的海员们互争头角也许形同地狱一般痛苦。宫津想起昨天晚上风间差一点就在资深伍长们面前把所有情感都发泄出来的模样,他一边将吸管插进茶包当中一边问道。“大家的状况怎么样”。

“是,大家都表现得意气轩昂。我们初任干部虽然跟不上脚步,但是已经抱定会完成任务到最后的觉悟。”

“大家有没有稍事休息呢?”

“有的。英和少佐的部属们全力支援我们。他们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学得也很快,这是很值得庆幸的一点。”

他遵循舰内不使用个人姓名的规定,以北韩人民武力省时代的阶级来称呼许英和。宫津抬头看着以坚定如往昔的态度回话的风间那如少年般的脸,微笑道“是吗”,然后含了一口茶。微微的苦涩味在口中漫开来,宫津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真是抱歉了”。

“害你陪着我做这种事……”

“不,我相信令郎的行动是正确的。继承他的遗志是我理所当然的义务。”

风间立正站好回答道,视线和宫津一对上,便紧紧地皱起他那看似神经质的纤细眉毛。“因为我眼睁睁地看着令郎被杀……”风间费劲地挤出这句话,宫津一听,无言以对,只能看着手上的茶包。

“当时我刚从远航(远洋航行)任务回来,一心只想赶快上护卫舰。明知令郎向我求助,我却害怕自己的经历受到影响而加以漠视。可是,后来我得到的却是被派往第四术科的任免令……”

第四术科学校是会计·补给相关科系的专门教育机关。在最初的阶段就被派往那个地方就隐约意味着,风间日后的待遇就差不多是这样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虽然在学业方面有着优秀的成绩,但是在坚强的外表下,却有着脆弱的神经使得他担任干部的资质受到质疑?抑或只是政府所采行的措施,有意将隶属于有事法制研究会的其他人员一律加以左迁,做为隆史事件的善后处理?不管原因为何,风间被从海上勤务调走,安排走上会计之路造成了让原本就摆荡不已的钟摆朝着某个方向倾斜的结果。

“海幕以掩耳盗铃的手法将进入有法会的人都调离要职。他们的罪行跟为了明哲保身而弃隆史于不顾的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反倒心存感激。因为我们因此而获得了赎罪的机会。”

风间挺着胸,做了这样的总结。虽然他的热忱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宫津预测到,风间太过一板一眼的个性也许只会为他带来自我毁灭的结果吧?自己在几个小时之后就要结束的人生证明了这个预测。

“谢谢你这么说……”宫津含糊地说道。“为了这个计划,造成了你父母的困扰。”

“我想我的父母是会理解的。因为是他们告诉我,一个人要勇敢而坚定地走自己相信的道路。”

这是任何身为父母亲的人都会说的话。但是同时,所有的父母也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没有犯下任何大错的情况下,掌握平凡而幸福的人生,然而,以宫津目前的立场,他说不出口。就在他静默不语的当儿,“那我告退了。”风间行了个礼离开了,宫津感觉到原本漫开在口中的苦味已经渗透到心头了。

他希望能有办法让这些初任干部活下去,但是事已至此,这种期望也只能放在心里暗自咀嚼了。一切都看日本政府和之后北韩的反应来决定了。宫津低头看着始终没有欲望去吃的饭团,听到一个声音说“还很年轻啊。”遂抬起头来。站在眼前的竹中副舰长凝视着派完膳食,离开CIC的风间的背影。

“他大概没有像我们这么了解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吧?我想他大概有一种在打电玩的感觉。他没有去想像在『海风』或老鹰上头有着活生生的人……所以才下得了手。”

竹中的眼睛直盯着成排的荧幕,他的侧脸上有熬夜到天亮所冒出来的胡须渣渣,然而那澄澈的眼中却看不出一丝疲色。宫津露出苦笑说“你说的话可真辛辣呀”。

“这就是所谓的五十步笑百步。我们自己也不是有充分觉悟才付诸行动的,只是因为没有过过像您这么有价值的人生罢了。”

竹中微微回头向着宫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也没这么卑微吧?”宫津回答道,环视着坐在仪表板前面,大口吃着饭团的电测人员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