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1/20页)
当美兰与史廉生站在一起时,她的头还不到史廉生的肩膀,不过她那匀称的身材,十分适合穿旗袍。有时候,在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派对上,当美兰穿高开叉的金色旗袍亮相时,不仅美国人,就连参加派对的中国人也禁不住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在英语课堂上,史廉生的目光曾多次被美兰所吸引。察觉到史廉生的目光,美兰对他报以嫣然的微笑,对史廉生来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什么是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的感觉。
“美兰。”史廉生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出了自己在心里反复想了好多次的台词,“下次放假时,咱们一起去划船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美兰的脸上泛起了蔷薇色的红晕,这并不是史廉生的错觉。美兰说道:
“可以到宿舍接我吗?”
“当然可以。”
“可以送我回宿舍吗?”
“当然可以。”
“但是……”
“但是什么?”
“我要跟宿舍阿姨商量一下。”
“那,你自己的心意如何呢?”
“Yes。”
“那么今天,就由我送你回宿舍吧!由我来跟宿舍阿姨说。你意下如何?”
当时是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卢沟桥事件发生后一个月,国军与侵略的日军在上海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前夕。
史廉生伸出手,触摸着床边桌上象牙雕刻的手镯。手镯的一部分已经缺损了,整体呈现出半月形。那是一个尺寸不大的手镯,是史廉生从南京朱雀路上的古董商那里买来送给美兰的。这个手镯与美兰那有如瓷器般白皙而纤细的手腕十分相配。当然,在赠送给美兰时,这个手镯是没有任何缺损的。美兰说:“这大概是明代手镯的仿制品吧!”
史廉生将手镯交给美兰后,美兰回答说:“我会一直爱惜它的。”然后给了史廉生一个吻。这是两人去玄武湖游记二周后发生的事。对史廉生来说,它是那个美好夏日所留下的唯一纪念品。
“美兰。”史廉生将手镯拿在手上,再次呼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在冰冷空虚的房间里回旋、飘散开来。
次日晚六点十五分,史廉生来到梅菲尔公馆,按下了正门大门的门铃。
庭院里停了五六辆私家车,其中有一辆似曾相识的别克车夹杂在里面,美国大使馆一等书记官H.J.阿姆斯,似乎已经到了。
这栋房子的主人是贸易商史丹·梅菲尔。他是个出生在纽约的美国人,在银座有一家公司。由于他的个性开朗豪爽,因此颇受到那些居住在东京的美国人的欢迎。他是棒球社团东京洋基队的教练,同时也是外国人相扑爱好会的干事。由于他经常在自己家里召开派对,因此在圈内很有名。史廉生与阿姆斯,利用在这里召开派对的机会,有过多次会面。
史廉生在大门口,递上一束花给前来迎接的梅菲尔夫人。夫人显得十分高兴,热情地招待史廉生进入大厅。抛开日益紧张的日美关系,二十多位美国人聚集在这里,一同饮酒聊天并品尝美味。除了帮忙端碗盘的女佣之外,这里见不到任何一张东方人的脸孔。史廉生拿起红酒杯,与在场的客人敬酒闲聊。没多久,夫人坐在风琴前,开始唱起了盖希文的歌曲。这时,史廉生向阿姆斯使了个眼色,阿姆斯立即察觉到,于是端着一杯威士忌酒走近史廉生。
美国驻日大使馆一等书记官H.J.阿姆斯,自美国陆军退役后,便转行做起了外交官。他不太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总是穿着大一号的西装。他那一头杂乱无章的金发,好像从来就没有梳理过。今天,他后脑勺的头发也像平常一样,总有一缕翘翘着。史廉生原本以为阿姆斯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故意装扮成这个样子。后来想了一想后又觉得,或许阿姆斯的本性就是这样也说不定吧!史廉生与阿姆斯离开大厅来到走廊,在楼梯拐角阴暗处停了下来。这里虽然听得到大厅众人的喧哗声,但在这里谈话,绝对不会被大厅里的其他客人听见。
史廉生向阿姆斯书记官说道:“说实话,这个情报到底有多少参考价值,就连我自己也抱有疑问。”
阿姆斯摊了摊手,语带催促地对史廉生说:“这个判断就交由国家来决定吧!总之,请你先说出你所得到的情报。”
史廉生用尽可能装出来的平静语气对书记官说:“据我得到的情报,日本海军已经锁定了夏威夷的珍珠港。”
阿姆斯被惊得目瞪口呆。
史廉生连忙解释道:“不,我自己也觉得这个情报有点愚蠢。但,我又找不出否定它的理由。”
“不对。”阿姆斯回答,“我并不觉得愚蠢。”
“但你看起来似乎非常吃惊的样子。”
“今天,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件事情。”
这次换成史廉生大吃一惊了。
“同样的事?”
“没错。从某国的大使口中。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史廉生按照时间顺序,一件件地说明了昨晚所发生的事情。从见到那名自称“暴牙”的日本男子开始,他一五一十地将当时的状况,以及对那名男子的印象,还有他所散发的气息、措辞等,全都告诉了阿姆斯。除此以外,史廉生还把“暴牙”对日美关系的阐述,以及他内心的苦楚,以及日本海军内部正在商讨对珍珠港发动攻击的那件事,尽可能准确客观地陈述出来。
阿姆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听着。在听的过程中,他有好几次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在不停地消化咀嚼这个情报一样,一脸凝重的神情。对于原本担心阿姆斯会一笑置之的史廉生而言,书记官认真的表情,让他大感意外。
当史廉生把所有的话说完时,阿姆斯总算开口了:“我们最好把那个计划当成是有可能会具体实施的东西。它一定会四处传播开来的,而与之相关的人一定也会一下子增加许多。”
史廉生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情报太过诡异了吗?”
“你是说一天两次,又分别来自不同的情报渠道?该不会是个陷阱,想引诱我们上钩吧?”
“若这是个陷阱的话,我想一定会用可信度更高的情报来当诱饵的,你想想看,东京与夏威夷之间,距离约有六千公里远。若日本想偷袭夏威夷,在这种距离下,派出大量的舰队,且攻击之前必须全程不被发现,你不觉得这是一个莽撞而且过于大胆的计划吗?因此,我不认为单凭这种情报,就能够诱骗得了我国负责国防的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