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第10/12页)
雷布思抓起电话咆哮起来,唾沫飙到了挡风玻璃上。
“把车停下,钱伯斯,你无路可走了。”
一阵沉默。他们急速驶入特拉法尔加广场,旁边一排排的车喇叭响个不停,戴着白手套的警察把手扬起来,示意他们停下。雷布思又兴奋起来。整个伦敦西区的交通陷入了瘫痪,这样他就可以开着捷豹追上宝马。他可以想见,要是朋友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会豁出去。但他还有任务在身。这是他的原则,只不过是另一件需要完成的任务。他本来可以沿着街道,驶过爱丁堡式的房屋,追捕那些盗窃科蒂纳汽车的少年犯罪团伙。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们已经围着纳尔逊纪念柱转了一整圈,从加拿大大使馆、南非大使馆和国家美术馆旁边疾驰而过,雷布思身后的法官被甩到门上。
“再坚持一下。”雷布思喊道。
“坚持干吗?祈祷吗?”
雷布思笑了,哈哈大笑起来。他发现和钱伯斯的宝马之间的路依然畅通无阻,便笑得更欢了。他抓起电话,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突出,左手还在隐隐作痛。
“玩得开心吗,钱伯斯?”他喊道,“电视里不是常说吗,无处可藏!”
宝马车摇晃了一下,雷布思听到钱伯斯在喘气。
“你个贱人!”宝马又晃了一下,接着传来一阵扭打声。丽莎在反抗,现在钱伯斯下定决心要没完没了地飙车兜圈。
“不!”
“下车!”
“要不然我就——”
一声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又是一声。黑色的宝马车没有继续拐弯,而是直直地飞速驶向人行道,上下颠簸着开进公交车候车亭,撞瘪了金属架,又继续撞向国家美术馆的墙壁。
“丽莎!”雷布思叫道。他急忙把车停下,拉了手刹。宝马车驾驶室的门“嘎”地开了,钱伯斯跌跌撞撞地下了车,无力地向前小跑。他右手抓着什么东西,一只腿受了重伤。雷布思疯狂地摸索车门,终于摸到了门把手。他跑向宝马车,朝里边张望着。丽莎倒在副驾驶座椅上,安全带斜绑着她的身体。她在呻吟,但看不到一丝血迹。没受什么伤,只是脖子扭了。她睁开了眼睛。
“约翰?”
“你不会有事的,丽莎。坚持一下,会有人过来。”是的,警车在向这边开过来,穿着制服的警察们跑下广场。雷布思从车这边向上看,搜寻着钱伯斯的踪影。
“在那儿!”法官下了捷豹车,僵硬地指着上方。雷布思顺着所指的方向,看到了国家美术馆的台阶。钱伯斯已经爬上了最高的那一级。
“钱伯斯!”雷布思大声叫起来,“钱伯斯!”
但是那个人从视线中消失了。雷布思开始向台阶跑去,但发现自己两条腿几乎僵了,似乎支撑自己的不是骨肉,而是橡胶。他爬上台阶,从最近的那个出口门进入了美术馆。一位穿着制服的女士躺在门厅的地上,一名男子在照看她。他指了指美术馆里面。
“他往里面跑了!”
但是,不管马尔科姆·钱伯斯跑到哪,雷布思都将穷追不舍。
他一直跑,他一直追。
他也曾这样从他父亲身边跑开,沿着台阶爬上阁楼,想要躲起来。但是最后总会被捉住。即便他躲一整天或半夜,最后也会因为饥渴难耐走下楼来,他们只需等在那儿。
他的腿还在疼,身上又被划伤。他的脸在灼痛。一滴滴温热的血淌下脸颊,流到脖子上。他还在跑。
他的童年并非那么差劲。他还记得妈妈小心翼翼地给父亲剪鼻毛。“鼻毛长的话,太影响男人的形象了。”那不是他的错,对吗?完全不是他的错。都是他们的错,他们想要一个女孩儿;从来没想过要男孩儿。他的母亲让他穿粉红色的衣服,当女孩子打扮。还在他身上涂涂画画,画上金色的长卷发,把他想象成她的画作,当作她的艺术品。一个在河边奔跑的小女孩,头上戴着蝴蝶结,奔跑着。
他跑过一个警卫,又一个警卫,朝他们冲过去。有警报声响起,又或许是他的幻觉。所有这些画,所有的这些画都是从哪里来的?他穿过一扇门,向右一拐,又穿过另一扇门。
他们把他关在家里。学校不能像家里一样教他。全是家里管教。有些夜晚,他的父亲会喝得醉醺醺的,撞倒他母亲的油画,在上面跳舞。“艺术!去他妈的艺术!”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跳着。每次他母亲都会捂着脸哭泣,然后跑到她的房间,把门闩上。那些晚上,他的父亲就会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房间。只是抱一下他,酒气的芳香。只是抱一下,然后,就不仅仅是抱一下了,远不止这么多。“把嘴张大,跟看牙医时一样。”天啊,太痛了。一只手指伸向里面……一只舌头也伸了进来……太痛了……更令人痛苦的是那个声音,低沉的哼哼声,巨大的呼吸声。然后他假装,假装只是逗他玩,就像这样。为了证明这一点,父亲会弯下腰来,张大嘴在他的肚子上轻轻地咬一口,像熊一样发出一声嗥叫。他会对着赤裸的肚皮喷上一口气,然后笑起来。“你瞧,就是逗你玩儿,是吧!”
不,绝不是逗着玩。绝不是。逃跑。跑向阁楼,跑向花园,挣扎着跑向棚屋后面,那儿的荨麻扎得人真疼啊。但是也比不上父亲咬一口那么疼。他母亲知道吗?她当然知道。有一次,他打算悄悄地告诉她,她却不想听。“不,你父亲不会这样,是你自己瞎编的,马尔科姆。”可是她画画的时候感情却更加狂烈了:田野变成黑色和紫色,水变成了血红色。河边的人物瘦骨嶙峋,像鬼一样惨白。
他把整件事藏得那么深,藏了那么久。但是后来她又回到了他身边。他几乎又成了女孩,由她玩赏,任她摆弄……不是报复,不能说是实质上的报复。而是比报复更甚的,一种难以言状的、无边的欲望。只是一种机能。是的,一种机能。
无论跑到哪里,美术馆的人都会给他让道。警报器还在响。他脑袋里响起嘶嘶声,像小孩的叫声。嘶——嘶——他跑过的这些画真是可笑,《长鼻毛的强尼》,没有一幅和现实吻合,画背后的生活也无法和现实相吻合,没有一幅能呈现出那个可怕而粗暴的男人对这个地球上所有人的真实想法。但就在那时,他推开了另一扇门,里面是一派迥然不同的景象。这个房间只有黑暗和阴影画,满是头骨和眉头紧皱、面无血色的脸。对,就是这样。委拉斯开兹、埃尔·格列柯[4],西班牙画家。头骨和阴影。啊,委拉斯开兹。
他的母亲为何不能画这样的画?他们死的时候(他们一起,死在床上,死于煤气泄漏。警察说好在孩子房间里的窗户打开了一点点,他大难不死)。他们死了之后,他从房子里拿出来的就只有她的画,她画的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