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言幽灵 乞水幽灵(第7/10页)
“怎么?”
“当然是这样了。之前虽然也有诸多不幸,那时候却一帆风顺。那个时候,若说有什么问题,便只有一个——本需要归还的茶盏没有了。仅此而已。”
“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在大名找上门来的时候,您心里早已有了妥善处理的办法。不是吗?”
原来如此。应该有吧?不,肯定有。
“可是,”林藏继续道,“可是,您却什么也没有做。即便父亲上吊死了,您也还是不闻不问。”
“是啊。”
“大番头喜助也死了,店里的人都陆续离去了,这时您才终于要开始行动了。在我看来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
“应该是吧。”
“为什么呢?”
不是说过忘记了吗?贯藏回答。
“是吗?可是,您可是对阿龙说过这样一句话。您说,这店倒闭了也好。”
“哦?”
“即便生意做不下去也没关系,到时把店铺土地家财全部变卖,去江户过好日子。您是这样说的。”
是的。倒闭了也无所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想起什么来了吗?”
“不是想起来。我说的是,明白了。林藏——你是叫这名字吧。多亏你告诉我这些。这下子我全搞懂了。我……”一定是无法原谅父亲。贯藏低沉地笑了笑,随后看着林藏。这个叫作林藏的人不可小觑。“你怎么看?”
我没什么看法。林藏回答。屋内已经暗了下来。林藏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只是,正因为您的那些话,阿龙才留了下来。正常情况下任谁都会离开。这家店,虽然还没倒闭,但已经不行了,全靠我和文作连蒙带骗才得以勉强维持。方才提到的那个大名,也是因为您昏迷不醒,才暂不追究。如果他再有动静,那这里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我之所以收拾残局,”林藏将那张模糊的脸贴近贯藏,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已分不清了,只有嘴还在动,“也是看透了您有所打算。我若真觉得无利可图,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做。这种已经歪了的船,坐上来也只有等死。您手上肯定还攥着另外一艘不会沉的船吧?”那双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可是在等着您那艘船呢。”
“你还真是好心肠啊,打着如意算盘来帮助别人。”
“此言差矣。这是善良。可善良归善良,想拿点好处也不为过吧?”
“好处?你想要多少?”这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房间里越来越暗了。开始感觉到有些冷。
“唉。正因为我有此打算,这才跑去找那江湖术士,亲力亲为地替您照看打点。我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行了。”说完,已完全变成一团黑影的林藏站起了身,从贯藏身旁走开。
“为什么不行了?”
“这或许真的是某种惩罚吧?”林藏道。
“你什么意思?”
“东家,您是不是做过什么可能招致报应的事?忽然昏倒,又昏睡三个月不醒,还忘记了那些重要的事情,这该不会是某种病吧?”
病?
“是啊。我可是看着您倒下的。那并不寻常,跟癫痫发作似的。不,您简直像是被雷给劈了一样倒下了。结果回来一问,才得知您之前并没得过什么病,一直体格健壮。”
招致报应的事……
“我知道。”黑影般的林藏说,“没印象——您肯定要这样说吧。那是当然了。人活着,从不觉得自己做的事龌龊。曾经做过,也不认为那有多么坏。就算那么认为,也不会说出口。不过,东家,这世上可还有一种无端的恨。”
“嗯?”
“我可是知道的。”林藏嗓音低沉地说道,“人会生出没来由的怨恨。轻松自在地过完一生,最后的日子里也怀着幸福和愉快的心情迎接死亡,哪怕是这样的人,还是会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留下怨恨。比如说,只因没能留下遗言,人死了也要回来兴风作浪。”
“遗言?”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遗言。林藏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临终之时,没能跟亲人说一声谢谢,只因这一句话,人就会流连凡尘。因过于流连而重回人世的也不是人了,而是像人一般的亡魂,无法以常理看待。”
只是想道一声谢,只是因为这种不温不火的感情,便可以让人心生仇恨。“只是这一句谢谢没能说出口,或是没能听到,由此而生的遗憾便足够凝固幻化成鬼。只是这一点点话语,便已足够将人变成鬼。如何?”林藏问。
“什么?”
“已去世的老爷,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不、不知道!”连父亲去世这件事都不知道。不过,“父亲不是自寻短见的吗?既不是急病也不是重伤,一封遗书应该会留下吧?他或许是有遗憾,可也不至于恨我……”
不会吗?
我不记得他记恨过我。贯藏道。
“就算是吧。那,对了,送终水呢?”
“啊?”
“就算是一个对今生凡尘了无牵挂的人,临终时若不喂上一口水就慌张送上路,也是要回来的。”
“回来?”
“是。往生之人,一定要好好地送走。这个家中,不是在短时间里接连死过人吗?东家,您好好想想。往生的兄长、父亲和番头,不管哪一个,有没有好好送他们上路?还是有什么疏忽之处呢?”林藏道。
四
贯助死后,总也不愿闭眼,而且,嘴还一直张着。众人都议论,肯定是过于痛苦和不甘。
应该差不多吧,贯藏也这样想。被钱箱砸,又被勒住脖子,脸憋得通红,口吐白沫,额头上暴出道道青筋,眼白因充血而变得鲜红,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划动,大小便失禁,勉强发出不成语句、甚至连人声都算不上的呜咽——哥哥就是这样死的。那应该是痛苦而不甘吧。
不过,他一定很意外。那个蠢货,直到临死肯定都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才会是那副模样。否则,那是一张多么讽刺的脸。
不想再见到他。所以,贯藏没再多看兄长的尸体一眼。对了,送终之时,贯藏并未给兄长奉上一口水。
这一带的葬礼有个习俗,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须以樒草沾水,滴到逝者的嘴角。除了父亲,和贯助有血脉之亲的只有贯藏。父亲卧床不起,那事自然便落到了贯藏头上。
那时,店里还有许多下人,生意兴隆,客户繁多,来吊唁的人也多。所以,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当然,一切行事过程都是按规矩办。只是,贯藏并没有往哥哥那窝囊地半张着的嘴里滴上一滴水。贯藏心里有恨,不想再看见那不愿闭上的嘴和浑浊的瞳孔。所以他只是装了装样子,水其实都洒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