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口女(第14/16页)

但也开始起了疑心的宗八,岂可能安分静候。他朝屋内窥探,竖耳倾听。自没关拢的拉门细缝间,他瞧见房内正中央一床被褥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孩子。胳膊与双腿都瘦得仿佛一折就断,而且血痕、刮伤、血瘀随处可见。那孩子已没有丝毫气息,远远就看得出他已经死去。

被褥边坐着一名有几分面熟的妇人,是个神情严峻的老妇——此人就是阿清。

宗八屏息聆听,将阿清与尾扇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

阿清询问是否可能使这孩子重生,尾扇回答已是回天乏术,并告诉阿清孩子死于饥饿,再加上身上留有严重施虐痕迹,可断言应是受虐致死。阿清先是沉默良久,最后才向尾扇低头,要求此事万万不得张扬。还支付了四份切饼呢,宗八表示。四份切饼即百两黄金。

据说阿清严词下令——不论对家人抑或外人,皆不可透露此事。

步出门外时,宗八吩咐十助忘了当晚之事。

这哪可能忘得了?发现这桩继子谋杀案的两人,便瞒着尾扇找上阿缝,试图勒索。

一回讨十两,勒索了两回,共讨得二十两,个性轻薄的宗八炫耀道,只消再摇摇这株摇钱树,还讨得了更多呢。

真是惹人钦羡呀——又市强忍着将这家伙痛揍一顿的怒气,随口应道。

接下来,又市便去找阿缝。

一报上阎魔屋的名号,阿缝便毫不犹疑地出门面会,并以恭敬过头的恳切态度道出了许多细节。态度虽恳切,叙述内容却完全不得要领,尽管聆听良久,依然听不出半点真相。

既然听不出真相,又市顿时有所警觉,心生一计。

看来向委托人阿缝询问真相,似乎有违阿缝本人的意志。况且以胁迫逼勒索者封口,此时似乎也不再有多大意义。当然,还是得摆脱这班家伙的勒索,但光是惩罚这两名恶徒,依然无法完满解决此事。

既然如此——

又市先向棠庵不厌其烦地打听了许多或许用得着的故事。接着又配合相中的戏码——名为头脑唇的怪病——找来长耳代制道具,并以那派不上用场的假伤口为底子,造了个可开可合的伤口。

不过是个骗小孩儿的把戏。就算造得再精巧,只消就近端详,就连傻子都辨得出真假,更不可能瞒得过大夫的眼睛。但除此之外,又市已是无计可施。

此外,又市还请求阿缝本人也帮个忙——佯装跌落石阶,撞伤脑袋,忘了一切,并暂时不返回宅邸。

听闻此请求,阿缝甚是惊讶,想必完全无法想象究竟为何得演这出戏。

届时碰上任何人问话,都别回答,只须依小的指示将戏给演下去,保证损失必可补平——又市如此断言。

即便完全摸不透理由,阿缝仍答应配合又市所设的局。或许对阿缝而言,除了死马当活马医,已是别无他法。

其实当时就连半点保证也拿不出。看来自己这张嘴还真是厉害,又市不禁笑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阿睦朝又市背后使劲一拍,问道,“好不容易能在大太阳下同我幽会一场,你竟这么吊儿郎当的。原本还纳闷你怎么静下来了,突然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怕把人家给吓坏吗?”

“吓坏人家的是你吧。还有,别净说这种肉麻话,谁跟你幽会了?真要跟你幽会,我宁可讨个丑八怪回家当老婆。这饭就算我请客,吃完快给我滚,别让人大白天的就得忍受你这身白粉味。”

还真是嘴硬不认输呀,阿睦站了起来,鼓着腮帮子瞪着又市说道。

“嘴若不够硬,哪敢奢望靠小股潜这行混饭吃?总之快给我滚。”又市像赶狗似的挥手说道。

阿睦愤然转过身朝与阿缝相反方向快步离去。

“人赶得可真刻薄呀。”阿睦刚走,角助立刻现身。

不,其实正是感觉到角助来了,又市才刻意将阿睦赶走。

“我就是讨厌这些娘儿们,看了就教人消沉。”

我倒认为她还算标致,角助随口评了一句,便在又市身旁坐了下来。

烦人的娘儿们,生得标致又有何用?又市抱怨道。

“算了算了。倒是阿又,你这回又大显身手了。”角助说道,“真没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的确教人难过。就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这可是实话。

“唉——”这样的真相,还真是做梦也料不到,角助先点了份团子,接着又反复说道,“想不到——”的确想不到。“想不到真凶竟然是那婆婆。”

没错。持续向年幼的正太郎施虐,不给他饭吃,将他逼上死路的——竟然是他自己的祖母阿清。

不仅如此,以虐待、胁迫、将第一个儿媳逼上死路的,也是阿清。

后妻将继子虐待致死的推论——不过是宗八与十助自作聪明的想法。

“只不过,我还真是弄不懂。对阿清而言,死去的孩子并非继子,而是自己的亲孙子,怎会不疼惜?”

想必不是不疼惜,又市说道。

“既然疼惜,怎下得了这种毒手?”

“这与疼不疼惜应该毫无关系。”

“难道是中了什么邪?”

并非如此。

“这与是亲孙子还是继子毫无关系,也不是中了什么邪才下此毒手。死了的是个年幼的孩子,而非一个教人憎、惹人怨的恶徒。阿清对自己的孙子应是既没什么仇恨,也没刻意嫌弃。”

“是吗?但……”

“别忘了,阿清是在深夜时分请大夫去的——”这户人家可不是农家或商家,而是个官拜旗本的武家。外人对此事毫无所知,即便有心探究,也是无法接近。无论孩子是受虐致死还是惨遭手刃,要掩饰的话根本是易如反掌,只须向上头谎称病死,不就得了?尽管如此,阿清却专程请来了大夫。根据宗八的叙述,阿清曾执拗地要求尾扇,若是濒死便极力抢救,若已死亡便使之复生。虽不知是出于惊惶还是后悔,至少说明阿清曾试图挽回无法挽回的过错。一旦发现的确无法挽回,阿清便下了决心极力掩饰。但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罪行,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儿媳及孙子着想。阿清对正太郎应毫无恨意。“毫无恨意却粗暴对待,毫不嫌恶却持续凌虐,甚至因此夺走了孩子的性命,即使原本无意下此毒手。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想必这婆婆……”自己也是饱受折磨,最后这句尚未出口,便教又市给吞了回去。“倒是这阿清,对儿媳阿缝似乎是疼爱有加。”

后来,听说阿缝在番屋接受保护,阿清大为惊慌,没命任何人陪同,便只身来到了番屋。

这老婆婆推开番屋木门时的神情,又市注定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