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兽(第13/18页)

“你……究竟是什么人?”又市问道。

巨汉也没回答,只是径自说道:“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小股潜又市。”

“你、你……”又市摘下头巾,跳到巨汉面前。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农户。”

“什么?”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土田左门的确贪恋女色不可自拔,但抛开这个恶习不谈,其实是个广受藩士与领民爱戴的大善人。虽好以亵玩女子为乐,但除了这点,倒是颇为人景仰。此人工作勤勉,虽有权有势,但也善于融通。常挺身助上,亦不惜舍身济下。就此而言,土田倒是个可钦可敬的人物。这些事,想必你也听说过。”

“这……不过……”

“任勘定方时,土田鉴于藩内农户生计窘迫,曾向上陈情,力谏因应之策。”

“喂,这……”又市愈听愈狼狈。原本还不觉有任何异样,这下,这陌生巨汉突然令又市毛骨悚然起来。

巨汉继续说道:“立木藩地狭山多,不仅土壤贫瘠,气候也不稳定,对庄稼汉而言,是块难以维持生计的恶土。不仅得留意作物是好是坏,就连丰年凶年也难以预测。此外,藩国财政也十分窘迫,向上缴纳的年贡却又无法依收成好坏而有所增减。若为便民而如此融通,藩政必将无以为继。”

“那么,土田为此做了什么?”

“为农户设了私田。”巨汉回答道。

“私田?”

“绝非为了中饱私囊而设。私田的收获均背着藩府秘密封存,逢凶年便酌量挪出,以充年贡之不足。”

“这可是土田私自的行为?”

“当然。倘若为藩府察知,这些田地的收获亦将被计入估量范围。如此一来,百姓便无法再有额外积蓄。毕竟碰上凶年,所有田地均难有丰收。”

“但,这虽是为百姓设想,依然算是渎职啊。若为上官所察……”

当然要以严刑论处,巨汉说道:“身居要职,却背着藩府、藩主知法犯法,当然是滔天重罪。噢,其实在此之前,土田早已有多项贪渎,诸如浮报年贡、篡改账簿等等。但,当官的渎职通常是为了自肥,土田可不是如此。”

“难道是——为了百姓?”

“没错。托土田之福,领民得以数度免于饥馑与贫困之苦。既无须再卖女、杀婴,亦不再死于饥饿。因此,无人对土田有任何不满。”巨汉说道。

“如此说来,难不成……”

“没错。无论如何位高权重,有谁能频繁夺取领民的妻女?只怕就连藩主也办不到。不少百姓,其实是自发献上的。虽然土田贪恋此道的确属实。”话及至此,巨汉转了个身,抬头朝仓房屋顶望去。

“那、那么,土、土田这家伙或许是因——”

“噢,或许的确真是期待此类回报而行的便民之举。但不管居心何其不良,土田的作为还是拯救了不少人。其中的确不乏为此备尝难以弥补之辛酸者,但大多数对他依然心怀感激。毕竟……”

“心怀——感激?”

“毕竟,土田多次渎职,却从未被举发,甚至不见任何人起疑,升官之路上还能扶摇直上——原因无他,仅证明土田的确是个好官。若是为私利私欲而渎职,想必土田的官帽老早就不保了。”

“且慢,这我懂了,但……”

“哼。”巨汉挺起胸膛,收紧下巴,转过头来望着又市说道,“若是依你的裁量,农户们应是益多于损不是?获益者可是要比损失者来得多呢。”

“这岂能以人数多寡裁量?”

“没错,是不该以人数多寡裁量。”巨汉那有着一脸胡须的脸庞颤抖地说道,“至亲遭人所夺,妻女遭人凌辱——有多么痛苦,我十分清楚。我也曾经历过这种惨事。”

“你也曾经历过?”

已是陈年往事了。话毕,巨汉举目望向远方。只见低垂的云朵在天际翻涌。

“不过,又市,心境本就因人而异。有人宁愿死于饥馑,也不愿爱妻遭夺;亦有人认为与其饿死,不如卖了女儿换口饭吃。”

人心不可度量,这话棠庵也曾说过。

“无人有资格指责他人。人都是以一己之基准衡量世间,若将他人基准强加于自己身上,便会令内心扭曲。凡是人,心或多或少皆有扭曲。这扭曲,有人可以忍,有人则挨不过折腾而被打倒。有人含泪忍辱,有人则心生抗意。”

“你是哪一种?”

“我?就像现在的你,曾犹豫过。倘若自己忍下去,大伙儿便能得救。倘若自己抗拒了,大伙儿便难逃一死。因此,起初我忍了下来,但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这么栽了下去。”

“栽了下去?”

今年必将无雨,巨汉说道:“委托损料屋干这桩差事的农户,不难理解。受托的你们的做法,也不难理解。但很多时候,世间可不是单凭算计便能度量的。”

“这下我比谁都清楚了。”

“土田左门之所以切腹,真正原因是储藏的私米被发现了。土田任江户留守居役期间,暗地里将这些私米运到了江户。倘若储于母藩境内,只怕迟早要被察觉。交由百姓各自储藏,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有鉴于此,最安全的私藏之处,就是此处。”男人说道,敲了敲仓库的土墙。

“就在这座仓库里?”

“没错。这座仓库原本就是用来储米的,毕竟米都得在江户缴交。堂堂一任江户留守居役,竟然暗地里为百姓储藏私米——这种事,任谁也料不到。”

又市抬头望向仓库。

“孰料土田中了你们设下的圈套,被逮捕并送返母藩。眼见官拜江户留守居役的他因此失势,心生欢喜的绝非藩内农户。原本就虎视眈眈的各色人等,这下全一跃而上。土田颇有人望,而树大总是招风。想必立刻有人察觉仓内储有大量与账目不符的米,当然要立刻禀报藩府。”

“他是因此才切腹的?”

“那还用说?和女人私通,大可以遭人陷害搪塞。但暗藏私米,可就是再怎么解释也没用。这些米……”巨汉再度敲敲土墙说道,“如今仍储藏在这座仓库里。倘若让藩府查出这些米的来源,所有农户都要遭殃。私田一事也会被藩府发现。如此一来,一切努力便化为泡影。大农户们将被斥为渎职帮凶,当然要被论罪惩处。因此,在藩府查出实情前,土田只得自我了断。”

“打算借此揽下所有罪名?”

巨汉颔首说道:“土田寻死,并非因为一己之罪心有忏悔,而是想借一己之死掩饰众人之罪。”

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一来,此处的私米就能被解释成土田为中饱私囊,长年自年贡米中暗自扣下的赃物,私田的存在也不至于遭藩府察觉。为了救农户,除此之外已无他法。但是,”巨汉举头望天,继续说道,“说来还真是讽刺。今年不仅遇上干梅雨,天候还偏寒。倘若这无雨寒天持续下去,今年注定是个凶年。去年、前年均歉收,如今铁定要闹饥荒。这下众农户当然要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