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兽(第5/18页)

“何谓推论?”

“为解明阴阳五行、天地自然之理,古人罗织出种种推论,再依这些推论,界定世间万物。一如稍早推论紫蓝花极可能存在的方式,东方有些什么,西方又是如何,再远处则应是如此,该处有什么栖息,这东西必为某性质之某物——古人习惯以此法逐一界定。对古人而言,此即学问。”

“这难道不是凭空臆测?”

“没错。描述夔的《山海经》中,尚载有胸前穿孔达背之人栖息之国,以及无首而颜面生于腹之部族等荒诞无稽的记述。这些东西,实际上绝不可能存在。”

“那么,这些推论都是错的?”

“是的,但或许算不上错。若要说得易懂些,当时,此类推论背后,尚有信其存在的信仰支持。”

“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就是这道理?”

“正是如此。以希冀其存在或须视其为存在者为中心,推论出一套道理,并依此道理罗织其存在,或形塑其形体。不过,这些东西毕竟原本并不存在,故实难为其定形体。形体之描述,可能依时光流逝一点点产生变化。至于细节,更可能出现极大出入。这看似煞有介事的单足异兽之描述,其实绝非凭空杜撰。”棠庵说道。

“也就是说,这是根据‘某种这东西非得仅有一条腿不可’的道理而做的想象?”

“没错。老夫认为,原本应是个龙神,不,或许是蛇。”棠庵说道,“蛇挺立而起时,不是看似仅有单足?”

“那哪是单足?是尾巴。”

“若以足比喻其尾,便得以单足形容之。至于为何是蛇,乃因雷电呈蛇形之故。常云咆哮如雷,故若欲形塑此物之形体,便非得融入雷之属性不可。”

“喂,这道理未免太牵强了吧?”

“的确牵强。总之,这名曰夔的异兽,为黄帝所擒获。”

“这黄帝又是什么人?”

乃唐土远古时期的将军大人,老人回答:“与其说将军,或许以大王形容较为恰当。总之,毕竟是神代时期的传说,或许将其想象成近乎神祇般的人物较为妥当。擒获夔后,黄帝杀之,取其皮以造鼓,声闻五百里,是个惊人的大鼓。”

嘁,又市揶揄道:“这么吵的东西能做什么?姑且不论远在五百里外的会如何,站旁边的耳朵保准要给震破,敲鼓的保准要被鼓声给震死。”

若真有这鼓,的确如此,棠庵笑道。

“言下之意,是其实没这鼓?是纯属杜撰,或仅是个比喻?”

“由此可见,这仅是神明尚留驻世间时的故事。我国亦不乏同例,诸如天岩户之神隐或伊奘诺下黄泉一类故事。但不应仅将其视为杜撰故事。至于夔,溯其根源,指的其实是远古时期的乐师。以金属制成的大鼓,或许指铜锣之类的乐器。夔,实为造此乐器的人。”

“什么?原来指的是人?”

没错,老人合上书卷,又自药柜中取出几粒东西,在钵中研磨起来。“造乐器者虽是人,但所造出的乐器,不,应说是那铜锣之音,则非人。”

“哦?”

“铜锣之音甚是惊人。初次听到,或有可能大受惊吓。”

“的确不无可能。”

“至少绝非曾于天地自然听过,亦非常人所能发出之鸣声——听者想必要如此认为。也就是说,似乎不是人而是神明所发出的鸣声,故以神鸣谓之。”棠庵说道。

这也难怪,毕竟音量惊人。原来雷的真面目不过如此,又市说道。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失望。

“没错。亦可认为锣声宛如雷声。”

“因巨响贯耳,如同雷鸣?”

“是的。总而言之,或许尚有其他不同要素。比喻原指乐师之夔,后来又衍生出多种传说。自远古传承至今,原本指人的,也被传成了非人。”

“非人?”

“没错。不管怎样,雷鸣毕竟非人所能为之,故具雷之属性者,必是非人。乐师虽为人,但随传说而改变,到头来也成了非人。亦有其他文献将夔载为山神,于《国语》中,夔则成了魑魅魍魉、木石妖怪。作此说者,乃儒学之祖孔子是也。”

“就是那成天说些子曰什么的家伙?”

“是的,正是此人。”

“那人可真是,凡事都要唠叨一顿才罢休。但称其为魍魉,岂不就视之为妖怪?”

“没错。乐师、山神与妖怪绝非同物,描述之所以有差异,不过是因叙述者或自纵或自横观看,然所看到的实为同一物。稍早老夫所列举的夔之描述,亦是如此。单足亦为山神之特征,只是不知其被赋予雷神和山神属性,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后——”

“喂。”又市望向竹笼问道,“那么,笼内的该不会就是这名曰夔还是什么的东西吧?”

正是夔之后裔,棠庵漫不经心地说道。

“后裔?该不会也是只有一条腿吧?”

“老夫不也说了,世上绝无单足的野兽?笼内的不过是只鼬。”

“鼬?”又市伸手敲了敲竹笼。笼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鼬怎会成了这夔还是什么的后裔?不都说那东西像头牛还是什么的?鼬一点也不稀罕,怎么能叫雷?”

“鼬确为雷。寻常的鼬,亦可以他物视之。笼中关的虽是只鼬,但人视其为雷兽。”

雷兽?怎么又冒出个没听过的字眼?雷兽又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

“雷兽也叫作驱雷、雷牝,信州一带则以千年鼬称之。据传乃随落雷降下凡间的野兽。”

“随落雷降下凡间?”

“据传,此兽平时栖于山中,若见天倏然转阴、雷云密布,便飞升天际,纵横驰骋于雨中,再随落雷降返凡间。”

“这等无稽之谈,有人相信?”

“此说确属杜撰。”棠庵说道。

“真是杜撰?”

“虽为杜撰,亦为实情。”

“哦?”

原来和鬼神是同一回事。

“落雷与兽,看似毫无关联。随落雷降下者,若为火球或铁块一类,似乎较为合理。论及飞升,则应属飞禽一类。但鼬确为兽类。称其为夔之后裔,正是因此缘故。”

“鼬可从天而降?谁会相信这种事?”

“先生或许不信,然此说毕竟曾广为人所相信。”棠庵说着又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抽出一册,开始翻阅起来。只嗅到一股扑鼻的尘埃味。“亦留有不少记载。据载,安永年间,松代某武家宅邸曾遭落雷所击,见一兽随落雷而降。该武家捕之,略事饲养。此兽大小如猫,一身油亮灰毛,于阳光照耀下观之则转为金色。其腹有逆毛,毛尖裂为二股。瞧为文者观察何其详尽。此外,此兽遇晴则眠,遇雨则喜。”

“这根本是胡编乱造吧?”

“先别妄下定论。骏府近藤枝宿处有花泽村。村山中亦有雷兽栖息,同是见暴风雨便兴奋莫名,乘风升天驰骋天际,却误随落雷降返人间。文中称此兽为落雷,乃鼬的一种,浑身生有红黑乱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为黄。尾甚长,前足生四指,后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