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五(第3/4页)

这说法的确有理。不过,又感觉似乎哪儿说不通。从又市这口吻听来,他似乎认为这东西绝不可能再度出现。

看来,先生认为小的这番话不足采信?这诈术师凝视着百介说道:“先生可真是多疑呀。”

“这阵子,我的确变得多疑了。”

百介并不信仰儒学或佛学,而且生性好谈论怪力乱神,巴不得能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正因宁可如此相信,对造假便格外痛恨。必先懂得分辨孰者为假,方能学会分辨孰者为真。不过,自从与又市一伙人结识后,百介便无法判断孰为怪异孰为合理了。当然,这是因为百介发现了背后总有人在操弄。不论是虚中有实,还是实中有虚,均让百介感到晕头转向,无从判断。总之,凡事都无法再轻易采信了。

“那么,先生认为这推论如何?”又市问道。“那怪火,其实是遗恨之火。”

“遗恨之火?”

这还真不像又市会说的话呀,百介还没来得及把这想法说出口。又市笑着补上一句:“错不了。”

“但,又市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是不信。不过先生,姑且不论小的信还是不信,倘若亡者遗恨真可能化为火光,想必是古时孤魂野鬼的遗恨所化。此等死者姓名为人所忘,凭吊者亦告途绝,遭弃经年的怨念,难道不可能化为火光现身?”

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认真的。百介刚说完,又市便向他问道:“先生为何认为小的不是认真的?”

“因为又市你分明不信世上真有妖怪。”

“小的不信,并不代表妖怪就真的不存在。”

“这话是没错。但若是如此,那东西是怎么消失的呢?又市你从心底不信鬼神,哪可能驱除真正的怨灵?”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御行回答:“小的虽不信鬼神,但一如先生所见,祈祷还果真灵验。毕竟亡魂也曾为活人,此类东西对活人有效,对付亡魂也可能同样有效。或许,小的这假六部的假经文与假御行的假符咒,突然间全都灵验了起来也说不定哦。”

这么解释,话就说得通了。不,该说是这么想较能让人安心。认为世上真有鬼神,还真能省去不少麻烦。看来鬼怪这两个字,还真是神通广大。

偶尔何妨试试这么想?说完又市站了起来,透过板窗望向屋外。“哎呀,果然来了。”

“噢?”

又市此时的神情还真是异于往常。

“谁来了?”

“先生瞧,看热闹的三三两两地冒出来了。不出多久,村民们就要全数到齐了。”

“噢——”

“对了,届时还请先生配合小的把这戏演下去。先生可千万别忘了,小的这回是六部天行坊。”又市从怀中掏出一块天竺白木棉头巾,朝头上一绑。“这些家伙接二连三造访,实在令人应接不暇,小的只得将会面时间限制于午时至戌时之间。但即便如此,那些根本没事的人也会鱼贯前来。想必村长也会露脸,就乘此机会将先生介绍给大家吧。”话毕,又市端正了坐姿。

果真来了一大群人。头疼的、腰痛的、两眼朦胧的、没气力的,频频尿床的孩童、脑筋糊涂的老翁、腰杆挺不直的老妪,乃至求良缘的、求安产的……前来造访又市的村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着实让人惊叹世人原来有这么多苦恼。来者不仅限于附近村民,亦不乏听闻风声自远方赶来者、欲一睹行者大人尊容者、仅碰个手便心满意足者、见群集者众而前来凑热闹者,把此处挤得门庭若市。据说这阵子天天都是这幅光景,不,来访者是与日俱增。

又市还真是了得,简直成了活神仙。江户居民即便再多爱一窝蜂凑热闹,只怕也没这些民众热心。此处人潮汹涌,比起祭典时的喧嚣光景简直毫不逊色。

只见又市,不,应说是天行坊,对待每一位来者均亲切之至。即便碰上再愚蠢的要求,也会神色和蔼地侧耳倾听。而且,他果真未收取分毫酬劳。虽不收分文,村民们依旧会为昨日或前日获得的帮助献上供物。又市为众人的盛情致谢,接着又请求大家将供品分赠予需要帮助者,而且还会亲自将供物分配给看似饥肠辘辘的来客,看起来真像个堂堂大圣人。

一如两人先前约定的,又市向村中有力人士介绍百介,表示他是来自江户的戏作者。一位自称村长父亲的老翁对百介似乎颇感兴趣,不仅力邀百介滞留一阵,还承诺会热情款待。

呆立一旁聆听众人诉苦也帮不上什么忙,百介便步出小屋。只见不仅屋外大排长龙,较远处还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跨出门之际回头一望,碰巧望见又市一脸微笑地为一位老妪按摩背部。神情至为柔和。原来如此。百介静静地关上了门。

突然发现,或许对又市而言,这种生活其实也不坏。只要留在此地,又市大可化身一名神棍,永远为人感激崇敬。村民们实在太需要又市了。拜又市之赐,许多事都有了意义,就连鬼神也应运而生了。对人而言,鬼神绝对是缺之不可的。

这诈术师的伎俩果然高明。仅凭一张嘴,便可能毁灭一国,反之,亦可能造福众生。较之行遍诸藩冒险设局,留在这穷乡僻壤,化身一介神棍度过平稳余生,当然要更安稳。或许又市也作如是想吧,百介心想。结束京都那桩差事后,又市看起来是如此郁闷。难道他累了?即便他真的累了,也不足为奇。

百介望向大排长龙的村民。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光景。众人对又市竟是如此深信不疑。百介确切感觉事到如今,即便向众人揭露那怪火的真面目,只怕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不论其究竟为何,众人均已深信那是个骇人鬼怪。同时,不论又市采取的是何种手段,众人亦深信他已将之驱离。

百介向远方望去。

就在此时,百介发现有个异物出现在树林后方。那看来似乎是顶轿子,乘坐者位高权重的轿子。周围还见得到几名仆役和肩挑行李的小厮。不对,似乎还有几名武士。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轿上的门似乎微微开着一道缝。百介直觉车中乘客——看来应是位贵人——似乎正窥探着这边。是在旅途中发现这边人声鼎沸而前来看热闹的吗?不对,不论从哪儿来、上哪儿去,应都不致走在树林里。难不成是专程为了窥探情势,才待在那儿的?

轿上的门倏然关上了。或许是察觉到百介的视线了吧。最后,轿子终于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队伍依旧绵延不绝。

错失了离去的时机,百介走也走不得,又不能返回小屋,只得在屋旁一株柿子树的根瘤上席地而坐。

村民们个个骨瘦如柴。大概是饥馑所致,不过大伙儿脸上的神情竟称不上阴惨。这些村民的表情,与百介曾于海中孤岛上见过的岛民们、深受妖魔作祟所苦的某藩国内的领民们截然不同。那些昔日见过的人,均是筋疲力尽、无精打采。但排在小屋前的村民们可就不同了。当然,既然来到这儿,代表这些人个个心怀苦恼。倘若询问他们日子过得是否幸福,这些村民保证会回答不。若要问人饱受饥饿折腾、时常与死亡为邻的日子能有多幸福,答案当然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