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四天(第5/10页)

就算告诉自己别再想,里沙子脑中还是浮现出了那位母亲的身影。

她愣愣地望着玻璃窗外熙来攘往的人潮,努力整理思绪。

那种不愉快,那种从同情瞬间转变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之所以觉得不愉快,是因为邦枝那强调儿子一点也没错、要怪就要怪水穗的态度吗?还是因为邦枝不顾法官一再提醒,还是气呼呼地想再说些什么?抑或是因为始终相信自己没错的单纯呢?

不,不是的,搞不好真的是那位母亲将水穗逼至绝境的。里沙子思忖着,忽然想到一件事:

没人听到寿士与水穗争吵时都说了些什么。他们是以什么样的语气对骂的?吵架的频率与次数又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

邦枝说她从未歇斯底里地批评或斥责过水穗,更不曾端出书法教室学生说的话来说教。

里沙子想起她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双颊泛红,仿佛体内的怒气被点燃了一般滔滔不绝。

里沙子从未见过阳一郎的母亲大声咆哮的模样,婆婆本来就是个活泼开朗的人,要是遇到恼火的事,她会聪明地以笑容化解愤怒,好比一边说“不好意思喔!真是的!”一边挤出笑容。里沙子明白,婆婆对她这个儿媳妇也很客气,可能是不想变成别人口中那种惹人厌的啰唆婆婆吧。

纵使如此,她也不可能从不怀疑婆婆说的话,不可能从没被婆婆伤害过。

对了。“女人有胸就是为了让宝宝能吸吮母乳,母亲的身体构造就是有这样的功用。”说这句话的不是保健师也不是“妈妈教室”的讲师,而是婆婆,“我都已经哺乳过两次了。没问题的!我都做得到,里沙子肯定也没问题。”

她说母乳可以刺激宝宝的脑部发育。对了,我听婆婆这么说,还上网查了一下。里沙子想起这件事。她上网查过婆婆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找到相关报道后,顿时觉得很绝望。

“如何?出奶了吗?”那时婆婆每天关切地打来电话,对里沙子来说却像是攻击。要是老实回答“没有”,婆婆就会用快递送来中药补品或保健食品。当里沙子要老公婉转地告诉婆婆别再这么做,以免造成双方负担时,阳一郎先是愣住,然后反问为什么——“大大方方收下就好啦!反正我妈就是那种很鸡婆的人。”他还这么说。那时里沙子只是笑着回了句:“就是呀!”自此之后,她便趁阳一郎不在家时,偷偷将婆婆寄来的补品丢掉,有时将收据撕个粉碎,分别丢进可燃与不可燃的垃圾袋时,还会忍不住哭泣。为什么我非得接受这么令人讨厌的行为呢?我到底在干什么?难道拒绝别人的好意就是那么不可原谅的事吗?没办法像一般母亲那样分泌足够的母乳,就那么不可原谅吗?

里沙子瞒着婆婆,将母乳换成配方奶,也要求阳一郎保密。要是有什么事,必须和老公一家一起行动,里沙子也会谎称奶瓶里装的是母乳。真是可耻啊!虽然脑子里一直跟自己说让孩子喝配方奶也行,反正很多母亲也是这么做的,但里沙子始终觉得,不敢向婆婆吐露实情的自己很可耻。

每每回想起孩子断奶,开始吃辅食时的事,里沙子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那时候自己的想法如此负面?现在自己已经能看开了。其实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快递补品,婆婆都是出于关心才会这么做。

那之后,里沙子也没有做到和公公婆婆,不,主要是和婆婆毫无嫌隙地愉快相处。因为一点小事与沟通方式而埋怨婆婆,可以说是家常便饭,婆婆应该也不觉得她是个满分媳妇吧。但双方的确比以前更能相互理解了。

第一次去夫家拜访时,婆婆顺手将伴手礼扔在脚边的行为让里沙子十分诧异,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现在她能理解婆婆为何会这样了。婆婆虽然是个很会打理家务的人,但因为个性使然,加上家里都是男人,所以并不会那么在意细节琐事。婆婆毕竟不是亲生母亲,而且里沙子比以前更明白,婆婆其实只是那种疏忽大意而显得活泼开朗的人,所以总是告诉自己别那么在意。想太多只会耗损脑神经罢了。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啦!反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里沙子也就这样慢慢习惯夫家,成为山咲家的一员。

但还是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忍耐的事,里沙子思忖着。一种连带感,没错,就是连带感。里沙子将这句话像糖果似的在心里翻滚好几次。

好比希望婆婆别再用快递寄东西时,阳一郎的回答令里沙子不太高兴。“为什么要这么护着你妈妈啊?”偷偷将母乳换成配方奶时也是,自己请阳一郎保守秘密,他一脸没什么大不了地反问:“为什么?”里沙子委婉地解释因为婆婆坚持一定要母乳哺育,然后在心里悄悄补上一句:“根本是狂热信徒。”

“没那么严重啦!她才不在意这些。”

阳一郎的回应让里沙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婆婆建议喝母乳能刺激脑部发育、电话连日不断、总是往家里快递东西,阳一郎到底是怎么看的?怎么会对一起生活将近二十年的母亲有此误解?里沙子只觉得不可思议。

孩子,不,儿子与母亲之间有一种外人无法介入,也无法理解的亲密关系。里沙子明白这种理所当然的关系,因为无论是朋友或儿童馆认识的母亲,还是在关于育儿话题的网站上,这种关系常成为讪牙闲嗑的话题。“听我说!我家老公绝对是个妈宝。”“你家那样还好啦,我们家啊……”

倘若现在有新婚不久的朋友向里沙子诉苦老公和婆婆的事,里沙子一定会笑着看待吧。“这种事很常见啦!所以没必要那么在意,也别钻牛角尖。谁都是护着自己的孩子呀!尤其是和自己性别不同的孩子。”她一定会这么劝说对方。

只是里沙子察觉,今天从那位母亲身上感受到的不愉快,就和这种亲密关系有关。

里沙子喝了一口拿铁,发现杯里已经空了,确认时间后站了起来。去接文香的时间和昨天一样。本想今天提前结束,可以去百货公司的地下美食街买些吃的,现在不免有点后悔,但也多亏这段时间里她什么也没做,让脑袋放空,多少整理了一下思绪。

里沙子快步走向检票口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低着头的水穗。她低着头是否在笑呢?笑那位母亲和自己的丈夫有那种“见怪不怪”的亲密关系,嘲笑男人都是如此?之前是否也有朋友笑着对她说过这种事?

里沙子跟着其他乘客一起搭上电车,抓着吊环。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婆婆与老公的那种连带感的?又是何时开始厌倦了讨厌婆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