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六天(第12/15页)

“妈妈,拿掉。”

文香抓着吸管说。

“不喝了吗?”里沙子刚握住果汁盒想要拿走,文香却紧捏着果汁盒,用力将吸管拔起来,递给了里沙子。因为将果汁盒捏得太紧,液体从吸管口溅了出来。

“啊,真是的!等等!”里沙子赶紧将吸管插回洞口,“这样捏果汁会溅出来呀!要喝就喝,不喝的话,我要收起来啦!”里沙子说。

文香指着吸管:“不要,妈妈不要,拿掉。”边说边摇头。即便里沙子说不行,会漏出来,文香还是反复说着:“不要,这个不要,不要啦!”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脸也越来越红。“唉,”里沙子在心里叹气,“又该开始哭了吧。”就在里沙子这么想的同时——

“拿掉,拿掉!不要,妈妈不要,这个,不要!不要啦!”只见文香表情扭曲,哇啊啊地张口大叫。起初是像平常那样没有眼泪的假哭,但又一次大叫“不要”后,眼泪像是接到了暗号一样涌了出来。里沙子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女子,只见她似乎有些困惑,微张着嘴看向文香。

“这个,不要,不要啦!”文香为了拿掉吸管,不停地大哭。用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不可思议的粗野声音哭闹着,坐在对面的女人忍不住笑出来,还和里沙子对看。她好像为自己忍不住笑意一事道歉似的,轻点了一下头,却还是依旧笑着看着文香。看来她喜欢小孩吧,里沙子想。

竟然为了一根吸管闹成这样,的确令人匪夷所思,就连里沙子也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香,很好笑吧!真的很好笑对不对?”

一瞬间,文香忘记了假哭,一脸认真地抬头看着忍不住笑出来的里沙子,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重新哭丧起脸来。里沙子趁这个机会从文香手里拿过果汁盒,一口气喝光后,放回纸袋。

电车停靠在吉祥寺站,里沙子向那位陌生女子轻轻点头示意后,带着文香下了车。要是那时她没笑出来的话,恐怕自己又会责备文香吧。要是她一脸嫌烦的样子,自己肯定会在四下无人的街道或者家里,斥责文香吧。

然后,又被阳一郎逮个正着。

里沙子带着自然的笑容,出了检票口,走向人来人往的车站大楼,在一楼的超市买了啤酒,然后牵着文香朝公交站走去。

要是被阳一郎看到我抓着孩子的肩膀用力摇晃,大声怒骂,就算我费尽唇舌向他解释刚刚在电车里发生的事,即便说的是事实也会像在说谎,于是……里沙子笑着走到公交站候车队伍的末端。文香松开里沙子的手,不知道是困了、累了,还是觉得无聊,只见她无意识地拍着里沙子的脚和屁股,里沙子只能忍住不断涌现的怒气。

四天,再过四天一切就结束了。不必再送文香去浦和的公公婆婆家了。上厕所的训练重新开始就行了。文香也会马上察觉不是她想要什么大人就会买给她。自己也可以好好下厨做菜,不会再焦虑不安,那种忍不住想喝酒的心情也会消失。

里沙子边忍受被小手不断拍打脚和屁股,边想起自己的母亲。

最后一次见到父母是什么时候呢?那次新年之后,还见过吗?不,应该没有,但彼此通过电话。只是想不起来母亲在那通电话里讲了什么。只记得挂断电话后,自己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打给他们。

里沙子和父母的感情实在称不上好,但也没有差到连怀孕生子的事都瞒着他们。用“讨厌”这个词来形容,总觉得有点幼稚,只能说价值观不一样。

里沙子的母亲和今天见到的水穗的母亲很像,生活在狭小的世界里,深信自己是最有常识的人。其实这种人一点也不稀奇,到处都见得到这种类型的妇女吧。住在偏乡地区,几乎只知道家里的事,生在那个年代的女性很多都是这样吧。

在里沙子长大的地方,女孩子为了升学远赴东京,会被人说是“了不起”。“明明是女孩子,这么了不起啊!”“念的是东京的大学啊!真了不起!”虽然听着像是满口称赞,但说这种话的人肯定存着“女孩子家家的,干吗特地跑去东京念书啊!”这种心思。

在里沙子的故乡,大学毕业后继续念研究生或留学,或是留在东京就业的女性会被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人”。虽然不至于被町内会(2)名簿除名,却会被当作异端分子,不得参与集体活动。不过,只要回去生活,就能恢复上大学前的待遇,相对地在东京的四年时光也会瞬间化为乌有。

远赴东京念大学的里沙子也被镇上的人夸赞很了不起,但里沙子知道这并不是夸赞,父母也不是很高兴。虽然他们没有反对里沙子去东京念书,但与其说是关心女儿的将来,不如说是他们的自卑感在作祟:对只有初中学历的人一味地贬低,对有大学学历的人又无脑地追捧。里沙子还在上高中时,就明白父母对自己的学历有着强烈自卑感。搬到东京之前,里沙子在母亲的陪同下找好了宿舍。父母供给的生活费只能供她租住昏暗的日式榻榻米房,浴缸狭窄到只能屈膝抱着双脚泡澡,洗手间也是小到坐在马桶上,双膝就会抵到门。“要是念家附近的短期大学,就不用住这么破烂的房子啦!”母亲说。这间土墙的房子确实让从小看流行连续剧长大的十八岁的里沙子失望,但母亲这番话更让人无法原谅。她仿佛早早就断定里沙子今后会过上悲惨的生活。

上大学时,里沙子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因为祖母亡故,不得不回老家参加丧礼;就是因为无法忍受朋友们全都回家过年的寂寞;再或者就是必须回家取一些东西。

每次回家,父母说的话都会深深伤害里沙子,让她十分恼火。父亲那种无聊的自以为是,只要不理会就行了。但母亲说的话,就算不想理会,还是会一字一句深深地刺进心里。“就像租房子一样,要是总穿便宜货,可是会被人看不起的!”“男人不管怎么夸你,都无非是不怀好意,千万别当真!”母亲真的是为我着想才唠叨这些事吗?里沙子想。至少从这些听起来像是在蔑视自己的话语里,里沙子找不到半点担心和关怀的意思,甚至觉得搞不好母亲很讨厌她。

大学毕业后,里沙子没有回老家,因为她想逃离那个狭小、贫穷的地方,以及父母狭隘、贫瘠的思想。不仅要从町内会名簿除名,被免除参与一切例行活动,还要摆脱身为那对父母的女儿这个角色。

当然,前者有可能,后者不可能。

虽然里沙子和父母很疏远,但不像水穗那样几乎彻底断绝来往。父母会打电话给她,她也会打电话回家,但里沙子觉得自己和母亲的价值观越来越背离。母亲总是催她结婚,要她活得正经一点。每次她表明自己不想结婚时,母亲就会说:“你一定找得到对象,别那么悲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