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七天(第5/10页)

水穗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差。分配给自己的保健师态度那么强势,儿童馆遇到的母亲也只会拿孩子比来比去。自己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倘若约了别的保健师,或是去了其他儿童馆,或许就能遇见不一样的人吧。

在与婆婆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水穗渐渐觉得,自己女儿发育得似乎确实比别人家的孩子迟缓。这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和其他母亲相比,是不是真的有些奇怪呢?

生孩子的事情之所以一直瞒着亲生母亲,有几个理由。虽然一切都如母亲所期望的那样,丈夫换了工作、买了房子、有了孩子,但水穗总觉得还是会被母亲说很可悲。比如“你们只买得起这么小的房子呀”“孩子的发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呀”。水穗还记得,当她将不准备举行婚礼一事告知母亲时,母亲的回应竟然是:“那不就跟野狗一样吗?”被说成是不清不楚地就结了婚,水穗觉得很受伤。所以,要是将怀孕生子的事告诉母亲,恐怕又会被批评得很难听吧。其实可怕的不是批评的话语,而是被人家说是野狗就真的对号入座的自己。

纵使如此,这种事也无法一直隐瞒。水穗决定不管母亲说什么都不在意后,主动给娘家打了电话。但她实在说不出自己没自信能照顾好孩子、已经身心俱疲了之类的话,也不敢说孩子似乎发育迟缓,让自己很不安。毕竟坦白的结果,无非就是母亲会很失望,哀叹自己女儿的不幸,责备她草率结婚、生子,所以水穗决定谎称一切都很好。

母亲想来看外孙女,水穗断然拒绝了。不能让她发现外孙女不如其他孩子,也不想让她看到什么都不如其他母亲、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己。

朋友是唯一能让自己吐露内心不安、诉说对婚姻颇感失望的对象。有美枝介绍了也有孩子的友人,于是水穗打电话给对方。对方告诉她最好尽快带孩子去福利保健中心或医院所检查一下,还说水穗可能有产后抑郁症或是育儿焦虑症,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水穗想,一旦就诊,就等于承认了孩子发育迟缓,也承认了自己的精神状况有问题,内心不由得越发纠葛起来。

水穗不记得第一次打孩子时的事,只记得哭声越来越迫近的那种压迫感。当被寿士指出孩子身上有殴伤时,水穗很惊讶,莫非是寿士动的手?但他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所以一定是自己。

水穗很害怕。自从发现孩子身上有伤后,寿士不再外宿,周末也帮忙照顾孩子。水穗无法忘记那时丈夫对她说的话:“和父母处不好的人,因为没有好榜样可以学,也就无法成为好父母,无法好好养育子女。你那么讨厌你的父母,女儿长大后也会讨厌你,所以无法将孩子托付给你这样的母亲照顾。”

虽然没法百分之百地复述丈夫说过的话,但他的确对水穗这么说过。

而且水穗发现,丈夫的手机里有和陌生女子往来的信息。

虽然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内容,但显然他们会在周末碰面。莫非寿士是为了和她见面,才以带孩子为借口出门的吗?会不会是想借机让她亲近孩子,好和自己离婚呢?水穗很清楚,自己和寿士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就算孩子出生,寿士有时候还是不回家。水穗总觉得是自己没有扮演好母亲和妻子的角色,加上寿士曾说她这个母亲很失格,她越发相信寿士想要离婚了,心情也越来越绝望。孩子被夺走、自己被赶出这个家、又不可能马上找到工作,水穗觉得这段婚姻将她的整个人生都搞得乱七八糟了。

信息的事,她一直很想问寿士,却不敢问。因为一想到这件事,她的情绪就很激动,喉咙干渴,早就准备好的话全都烟消云散,脑中一片空白。

于是,那一天——

孩子一整天的状况都很糟,白天吃的辅食全吐了出来,哭闹不停。哭累了睡着,醒来又哭。就算抱着哄慰,让她吸奶,给她吃奶嘴,还是哭个不停。水穗因为乳腺炎的关系,胸部疼痛,头也很痛。听到哭声后,她痛得更厉害了。

之后的记忆就很细碎了。水穗只记得无论是去洗手间、厨房,还是二楼的卧室,哭声不但越来越大,还如影随形般地跟着。那天难得收到寿士告知马上要回家的信息,水穗却很焦急,因为要是不赶快让孩子安静下来,免不了又要被奚落。况且寿士很讨厌听到婴儿哭,这下子他可能又不想回家了。于是,水穗想到一个方法,那就是洗澡。她记得自己看过女儿洗澡时露出笑容,于是就这么决定了。那时她像被什么蛊惑了似的,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走进浴室,扭开水龙头,水穗记得那个触感。

一回神,水穗发现自己赤脚站在公园里。自己带女儿来过这里几次,也和不认识的母亲在这里聊过几句。纯白的光闪耀着,阳光好刺眼,却一点也不觉得热。秋千、树木和三轮车发出的光芒像利刃般凶暴,越来越强,越来越可怕。为什么光着脚呢?无数只蝉吵嚷着,声音仿佛编织成了厚厚的窗帘,从四方朝她逼近,压迫着她。好痛苦,好痛苦。

对了,刚才还抱在手上的女儿在哪里?只能听到蝉鸣。感觉手上好像抱着什么,但不是女儿,自己害怕得不敢看。要是不甩开手上的这个东西,就无法抱住女儿。

耳边突然响起怒吼声,猛然回神,她发现自己的肩膀正被寿士用力抓着,以为会被打。瞬间,自己被寿士推倒,双手撑地时,才发现这里不是公园。女儿不在手上,没听到哭声,也没听到蝉鸣声,只听到寿士的怒吼声。

“浴室里,寿士质问我,是不是把女儿扔进浴缸了,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救护车来了,陌生人跑进我家,我才知道自己对孩子做了什么。我浑身颤抖,根本站不起来,不管寿士问我什么,我都只会回答‘不知道’。虽然很想去女儿身边,但寿士不准,也不让我一起上救护车。深夜我接到电话,得知孩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冲出家门奔向医院,途中还拜托司机停车让我呕吐。”

水穗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脸色泛红,随即低头掩面。里沙子瞧见有水滴沿着她的手腕淌落。听水穗陈述时,里沙子一直听到耳鸣般的杂音。听到最后,里沙子才发现原来那杂音是蝉鸣。不知道为什么,蝉鸣一直在她的耳朵深处回响。法官宣布休息时,里沙子一站起来就感觉大脑疼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记忆苏醒了一样。她的双手不停地在裙子上摩擦,因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水穗松开孩子时的触感。如此温暖,如此渺小。

“跟我之前说的一样,大家还真是各执一词啊!”年长女性落座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