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八天(第6/11页)
里沙子想象起年轻男子随后的行动。他应该会前往法院地下可自带食物用餐的休息区,吃着他常吃的食物,独自思考吧。也想象着他和上班族们一起坐在拉面店或大众食堂的模样。好羡慕啊,可是自己没勇气离席。里沙子掀起便当盖,掰开一次性筷子。
“我觉得那个人想要的不是孩子,而是听话的宠物。”年长的女性在评议会上率先开口。
“虽然每个人的说辞不太一样,听得一头雾水,但我觉得只有被告人在说谎,或者说,那是一种执念。因为只有那个人和其他人说的不一样,是吧?其他人说的都一样,只有她不同。说什么丈夫大声怒吼、做出近乎暴力的行为,所以她怕得不敢说。这充其量就是借口。既然什么都不敢说,却还敢叫丈夫多赚点。”
年长的女性就像在边看电视连续剧边评论剧情一样。面对她这一长串话,法官既没阻止也没纠正,更没否定,只是静静地听着。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六实正在资料上记笔记。
“而且面对律师的问题,明明回答得很干脆,但是对于检察官的讯问,却总回答说不记得,这就怪了。肯定是因为律师的询问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但检察官的问题没办法事先知道吧?”年长女性说话的语气很肯定,一点都不像是问句。她不等法官回应就又说,“所以她才会说些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不是吗?虽然她将周遭的人都视为坏人,但没有人对她存什么坏心眼啊!至于为什么要怀孕……是因为婆婆怀疑她的身体哪里有问题,所以她才赌气想生个孩子给婆婆看吧。”
“但她母亲也提醒过她生孩子的事,她本人也说考虑到了年龄问题。”
六实插了一句。
“但我觉得她不是真心想要孩子,只是赌气生给婆婆看罢了。结果发现照顾孩子既费神又花钱,孩子还一点也不可爱,最后说要是这孩子不在就好了。”
年长的女性语带不屑地吐出这些话后,总算闭了嘴。虽然她又想说些什么,但法官询问起三十多岁的男子的看法,她只好一脸不满地住嘴。
“我一直搞不懂那名被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男子有些木讷地小声说,“她说丈夫会爆粗口、怒吼,但是,具体是什么程度,她没有具体陈述,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判断被告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我们陪审员的工作吧?毕竟就连每天在公司碰面的同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里沙子抬起头,看着一向不太发言的那名男子。他和自己年纪相仿。里沙子反刍着他的话。不了解水穗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无所谓,因为本身就不可能了解。的确,就连住在一起的另一半是个怎样的人,都很难了解。
“因为我不清楚照顾小孩的事,所以请教了认识的人。这次的案件让我明白原来养儿育女这件事,远比我想象中的辛苦,我觉得被告真的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我明白那种感觉,人在情绪低落、做什么都不顺时,不管别人说什么,听起来都会觉得有恶意。”
里沙子听到他还向认识的人请教了照顾小孩的事,十分惊讶。自己一直觉得他对参与审理一事很消极,没想到他还主动去了解了一些事。
“就算保健师、家附近的母亲们对她真的有恶意,但她没有主动反驳什么,拒绝与对方往来,转而将郁闷发泄在孩子身上,无论我怎么贴近她的立场思考,还是无法理解。我也不认为她有精神方面的问题。虽然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看见一座公园,也意识不到手上抱的是什么,但其实这种情形是很常见的。况且,案发当时被告还能清楚地对话,也记得丈夫不让她跟着上救护车,负责精神鉴定的医生说她的心理状况还不到患上精神疾病的程度,所以至少就我个人来说,实在没办法同情她。”
这番话让众人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只见他低着头,说了句:“我说完了。”
“你说这种情形很常见,但一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具体又会有多严重呢?我无法理解。”六实问。
“就比如,脑子里不是经常会浮现从没见过的东西吗?我在拥挤的电车上或是做简报时,经历过这种事情。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和当下毫无关系的情景,那些情景自己可能实际看到过,像是从山上俯瞰的风景,或是在游泳池的水下看到的景象之类的。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啊?”
他笑了一下。
“是被什么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嗯,确实会有这种思绪乱飘的时候呢。”
“我也常有这种记忆断片的时候呢!可能是上了年纪吧。”
讨论内容越来越偏离主题,里沙子有些焦虑,法官却没有要求大家回归正题。
“如何?你也会那样吗?尤其孩子还小的时候。”
突然被点名的里沙子因为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对方在问什么,有些慌张。原来对方是在问她是否也会将情绪发泄在孩子身上。该怎么回答好呢?虽然必须马上回答没有,但也不能谎称绝对没有。
“你也看到过不存在于眼前的情景吗?比如非常累的时候。”
六实改用假设的语气询问,及时救了一把不知如何回应的里沙子。
啊啊,原来是指这件事啊……这么说来,的确有过,而且有过好几次。就像昨天,明明不可能听见蝉鸣,却觉得蝉鸣声越来越迫近,眼前还出现了水穗见到的那座公园。孩子还小的时候?这个嘛,当然有啊。不管怎么哄,孩子还是哭个不停,无奈地望向窗外,却瞧见了好几个不可能存在于那里的东西。问我究竟瞧见了什么?对了,是樱花树。是被求婚的那天晚上,和老公两人停下脚步望着的那棵樱花树。那棵朦朦胧胧浮现在暗夜里的樱花树,在窗外出现过好几次。里沙子犹豫着要不要回答看到过,但自己现在说的话,会不会对那个人不利?不对,为什么要袒护她……里沙子心里有许多声音交杂着。
“虽然有,但我觉得和被告人的情形并不一样。因为我只是在发愣时瞧见的,而被害人则是当时被逼到了绝境,虽然不能断言是精神衰弱,但应该也很接近了吧。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可能确实不正常。”
里沙子边说边问自己:“我是想袒护那个人吗?为什么?那个人又不是我。”
但是里沙子明白。自己能明白那个人的感受,所以就算自己想和她撇清关系,也会因为那份理解而不知不觉地再次贴近。
里沙子明白——丈夫要回家了。他难得主动说一声他要回家了,意思就是我的神经要绷紧一点。要是不绷紧一点,就会被说些难听的话。家里都打扫干净了吗?晚餐准备好了吗?这时孩子偏偏哭闹不停,不知道要从哪件事着手,于是陷入了恐慌。明知因为这种事而恐慌真的很奇怪,但一回神,会发现自己在做些无关要紧的事,比如拿着筷子站在柜子前。不知道要怎么安排家务的先后顺序:想着先帮孩子洗个澡,让她停止哭闹。之后就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