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遗忘的最深处(第12/25页)

在罗马广场上,我在口袋里找有没有钱,十个法郎。我可以坐出租车,这比乘地铁更快,因为坐地铁我得在歌剧院站换车,得提着这个箱子沿着地道走一段路。

司机正准备把手提箱放在车尾箱里,不过我更愿意随身带箱子。我们沿着歌剧院大街而下,飞驶在码头上。那夜,巴黎冷清静谧,就像一个我将永远离开的城市。到达图纳尔码头。我怕房间的钥匙丢失。还好,就在我的雨衣的口袋里。

我走到总台前,值班人通常待到半夜。我问他有没有人打电话到三号房。他回答说没有。不过,这时才九点五十分。

我登上楼梯,他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可能他分不清樊·贝维和我,或者因为旅馆不久就要关门,他不再理进进出出的人。

我让房间的门虚掩着,以便我能听到他喊我接电话。我把手提箱平放在地上,然后躺在雅克丽娜的床上。枕头上留下乙醚的气味,她又吸乙醚吗?以后我会不会总把这种气味和雅克丽娜联系起来?

从十点开始,我心里焦急不安:她会不会来电话?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她?我经常在想:我认识的人不时会失踪,再也听不到任何消息。我自己也一样,有时与人约会,我不赴约;甚至我和人家走在街上,我趁人不注意,溜之大吉。圣米歇尔广场的一个大门曾帮我的大忙,我一跨过大门,溜进大院里,跑到燕子街。我在黑色的小记事本列了一个表,记下所有前后门相通的大楼……

我听见楼梯口值班人的叫声:三号房有电话。十点十五分了,我已经不相信会来电话。她不辞而别甩开卡多,她现在十七区。她问我有没有带回箱子,叫我把她的衣服放在一个旅行袋里。我还得到利马旅馆拿我的东西,然后到但丁咖啡馆等她。不过,我应该尽快离开图纳尔码头,因为这是卡多可能来的第一个地方。她讲话的声调十分平静,似乎她头脑里事先安排好这一切。我从壁橱里拿出一个旧旅行袋,在袋里塞进两条裤子、一件皮上衣、胸罩、几双红布鞋、卷领羊毛衫,以及盥洗架上的梳洗用具,其中有一瓶乙醚。衣橱里只剩下樊·贝维的衣服。我让灯光亮着,为使值班人以为屋里还有人住,我关上门。樊·贝维几点回来呢?他会到但丁咖啡馆和我们会合吗?她有没有打电话到弗日或迪耶普,同样通知他?

我提着旅行袋和手提箱,跑下楼梯。我没有打开定时路灯,担心引起值班人的注意。他趴在一张报纸上,好像在做填字游戏。我经过时,禁不住望了他一眼。但他没有抬头看我。到了图纳尔码头,我害怕听到有人在我身后叫:先生先生……请马上回来……而且,我还预先想象过:卡多的汽车停在我的身边……不过,一到贝尔纳会修士街,我恢复了镇静。我很快登上我的房间,把几件衣服和剩下的几本书塞进雅克丽娜的袋子里。

然后我下楼,结清了账。夜间值班人没有问我任何事。到了外面,跑到圣日耳曼林荫大道,我心里感觉一种习以为常的醉意。每次我逃跑时总是感觉昏沉欲醉。

*

我坐在咖啡馆深处的桌旁,把手提箱平放在长凳上。厅里没有一个人,仅有一个顾客倚在酒吧的柜台前。那儿,墙上一排排香烟的上方,时钟的针儿指着十点半。在我的身旁,第一次看见电动弹子台这么静。现在,我肯定她会如期赴约。

她走进来。不过她的目光没有马上找我,先到柜台买了包烟,然后来到长凳上坐下。她看到手提箱后,两肘支在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终于把他甩掉了。”她对我说。

卡多、她和另一对男女在裴雷尔广场附近的一家餐馆吃晚饭。她原想在晚餐结束时就溜掉,但是他们坐在餐馆的露天台座上,有可能看见她走向出租车站或地铁口。

他们离开餐馆,她不得不和他们一起上车。他们又把她带到一个酒吧里喝酒,酒吧在离刚才餐馆不远的栗树宾馆里。于是,她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们。一旦自由脱身,她就在库塞尔林荫大道的一家咖啡馆里给我打电话。

她点了一支烟,开始咳嗽起来。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就像上次在居雅斯街我看到她的手放在樊·贝维的手上一样,她继续咳着,真讨厌的干咳!

我拿掉她的烟,在烟灰缸里压熄。她对我说:

“我们俩都得离开巴黎……您同意吗?”

我当然同意喽!

“您喜欢去哪里?”我问道。

“随便一个地方。”

里昂车站就在附近,只要沿着码头走,就可以到植物园,然后穿过塞纳河。我们俩似乎都沉入水底,无路可退了,现在该是用脚跟用力踩水,浮回水面,找条生路的时候了。那边,雅克丽娜溜走这么久,卡多可能开始生疑。而樊·贝维可能还在迪耶普或弗日。

“那热拉,我们不等他吗?”我问她。

她用头摇了摇,示意我“不”,她脸上的肌肉痉挛一下,接着泪如雨下。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她之所以要我们俩一起出发,是要和她生命的一段时期决裂。而我也一样,在我的身后留下我直至那时所经历的无生气、不肯定的年代。

我心里想再次劝她说:要不要再等等热拉?但我沉默了。一个穿着人字斜纹布大衣的身影永远凝固在那年的冬天里。我的脑海又涌出两个字:“中五”。还有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棕发男人,我刚刚碰见他,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牙医;还有我双亲那越来越模糊的脸庞。

我从雨衣的口袋抽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它是她曾经交给我去开奥斯曼林荫大道套房的那把钥匙。

“怎么处理它?”

“留作纪念吧!”

酒吧柜台前没有一个顾客。在一片寂静中,我听见我们四周的霓虹灯发出“吱吱”的声音。它们射出的光芒在露天台座的玻璃的底色上显得特别耀眼,光线太强烈,犹如未来春天夏日带来的希望。

“应该朝南面走……”

我口里说出:南面,心里感觉一阵惬意。那晚,在冷僻的大厅里,在霓虹灯的光芒下,生命好像没有一点重量,是那么容易逃走……子夜已过,老板朝我们的桌子走来,告诉我们:但丁咖啡馆关门的时间到了。

*

在手提箱里,我们找到了两沓钞票、一双手套、几本外科的书和一架订书机。钱太少,雅克丽娜好像有点失望。